記得小時候,小學和初中兩所學校是隔壁而建的。
陸展顏念小學,秦世錦就念初中。
每次放學後,秦世錦總要來接她一起回家。那一次他先下了課,就來到了她的教學樓下邊等。而她正參加學校的美術社,和一羣同學在畫畫。忽然,有人注意到了教學樓外邊的他,不由得輕呼起來,惹來衆人探頭觀望。
同學在喊:陸展顏,陸展顏,你哥哥來了。
其餘的同學也在嚷嚷,只說他長得真好看之類云云。
陸展顏還拿着畫筆顏料,走到窗前一瞧,果然瞧見了他。許是相識太久,所以任是再好看的人,也有了免疫力。雖然承認他的長相,在一羣男孩子算的上清秀英俊,可也沒有多大感覺。而隔了遙遠距離,才發現這人真是卓然超羣。
那是隔壁初中的學生制服,白色的襯衣,領帶被他扯下了,胡亂地系在揹包的肩帶上,一條簡單的菸灰色褲子,卻硬是讓他穿出了瀟灑非凡的味道來。
當時都還是小孩子,也不懂搭訕之類,只是就這麼瞧着議論着,一雙雙眼睛滿是期許的模樣。
陸展顏卻不免有些鬱悶,秦世錦也不是一天兩天來接他了,可也用不着每次都這麼誇張。
彷彿他是個明星。
陸展顏當時還在作思想狡辯,認爲距離產生美是成立的。
離譜的是,整個美術社的學生,只要是沒離開的女生都探出頭觀望了。更有誇張的,還衝着他喊:陸展顏的哥哥,你上來吧,陸展顏還在畫畫。
陸展顏急於想要解釋,他並不是她的哥哥,其實就是一個保鏢一個跟班而已。
可是往往她們聽過就算。
他說了什麼,陸展顏不知道,那時候的他,年少的臉龐,就連冷漠都是青澀稚氣的。
卻還莫名暗自開心着,他是在等她。
陸展顏被同學們鬧得不行了,只好開口對着他喊,讓他上來等。
而後秦世錦就上來了,只是到來後,又引發了新一輪的波動。女生們集體不畫畫了,都圍着他打轉。
那一次基於秦世錦太惹人注目的緣故,陸展顏後來義正嚴明地警告他,以後不許再來教學大樓下面等她,要等就在等學校門口等,因爲她不想成爲公衆人物,這樣會很麻煩。再來他要聽她的話,這是理所應當。
至此以後,秦世錦果然沒有再來過大樓這邊。
可是美術社的同學卻爭先恐後地問她,有沒有他的照片。
而後陸展顏不屑地反問,他又不是明星,要照片來做什麼?
那些同學就說他這麼帥的,以後也許會當明星,先留張照片留念。
不過十歲的孩子,哪裡會想得那麼遙遠,當然是沒有。
她們就慫恿她去給他拍照,然後再洗印給她們,陸展顏撐不過她們的央求,有一次就強拉着他去拍了。
照片全都給了她們,自己卻一張都沒有留。
同學問她爲什麼不留一張。
陸展顏笑笑,想着隨時都可以見到,爲什麼要留念?
而在經久之年,真在他突然走了之後,陸展顏翻遍了整個家,都沒有找到一張照片。找不到的照片,再也見不到的人,在他離開之後的第一百零二天,她也升入他的初中那天,突然哭了起來。
陸展顏忽然覺得眼睛有點酸,時隔多年,沒有想到此刻回憶起來還是會難過。
如果知道會分別的話,那就應該要留下點什麼。
就像那次去日本,應該要留下一張照片的。
……
恍惚之中,陸展顏又聽見秦世錦說道,“這位同學,你應該去當編劇,想象力這麼豐富。”
他難得的冷幽默讓氣氛更顯愉快,那位學生羞澀得撓了撓頭,衆生紛紛追問結果。
陸展顏的目光也對上了他,難道真的是嗎?
秦世錦思忖了下,那抹笑竟有些無奈,還有些不可捉摸的寵溺,“大概吧。”
陸展顏坐在臺下不服氣了,她哪有?
……
儘管知道宋文誠已經訂婚,而秦世錦又先前遭遇婚變,可是此刻兩人同樣是含糊其詞的回答,也依舊是吊足了衆生的胃口,講堂裡再度叫囂追問,不肯輕易放過他們。主持人見狀,開始穩住場面,一番最後結束語壓軸。
只見無數的學生上前獻花握手,陸展顏則是被方纔那位女學生帶着走向了後臺,“估計還要一會兒,您先坐坐。”
那人大抵是學生會的,招呼她後就去忙碌了。
陸展顏就只好繼續坐着等。
過了半晌,那兩人才從熱情的學生中脫圍而出。
幾乎是同一時刻,陸展顏瞧見了他們,他們也瞧見了她。宋文誠被相識的人繼續簇擁,一時過不去。
秦世錦則是和校方打了聲招呼,就來到她面前,沉聲開口道,“走吧。”
離去的時候,陸展顏注意到宋文誠投射而來的目光,在轉身同時,她朝他笑笑,算是迴應了。
兩人出了講堂,陸展顏問道,“今天這算是結束了嗎?”
秦世錦卻仔細地瞧了瞧她,“你怎麼穿成這樣?”
“我怎麼了?”
“像個未成年,你打算勾—引誰?”
“喂,注意你的用詞好不好?”她哪有勾—引?分明就是一條很簡單的格子裙……
秦世錦瞪了她一眼。
兩人走到了安靜的花壇這邊,她又是問道,“秦世錦,到底是不是結束了?”
“還沒有。”秦世錦說着,拉着她在長椅上坐下。
夏日末尾裡的陽光依舊是炙熱的,樹蔭裡的風卻是清新微涼的,陸展顏和他並肩坐着,“那下面還有什麼活動?”
“下午校慶演出,校方請了吃飯,坐一會兒就去。”
“校方請客?”
“恩。”
“你不會是讓我也一起去吧?”
“不然呢?”
“我纔不去!你是邀請來的,去是合理的,我去算什麼?”
“前任秘書夠不夠?”
“這個理由真是太牽強了,反正我不去。”
“那你中飯怎麼解決?”
“我自己會去附近買吃的,這裡可是有好多小吃的。”
秦世錦也不再有異議了,而後說道,“今天姓宋的也來了,你給我老實點。”
……
在他的口中,無論是唐仁修還是宋文誠,都是這麼個稱呼,陸展顏不免無語,卻也懶得說他了,不過他後半句話怎麼聽着那麼彆扭?
“什麼叫給你老實點?”陸展顏不滿抗議,難道她是犯人嗎?
秦世錦側頭瞥了她一眼,動了動脣,“就是避而遠之。”
曾經,他們可不是普通朋友的關係那麼簡單……
陸展顏無奈了,學着蟬吟一般開口,“知道了知道了。”
隨即校方來電告知秦世錦,用餐快要開始了,陸展顏催促道,“你快去吧,我也去找點吃的。”
“你真的不和我去?”秦世錦再次問道。
儘管知道,沒有人會去猜測她的身份,畢竟秦世錦身邊有個下屬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是,總覺得不大好。
“拜拜!”陸展顏直接甩了甩手。
“下午一點校慶演出,別亂跑。”
“知道了知道了。”
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唐僧也說不一定。
陸展顏其實也並不大餓,於是就隨意在校園裡散了散步。而後校慶演出快開始了,她又接到某人的催促,趕去學校的大舞臺觀看錶演。誰知道看了半場,這纔開始餓了。陸展顏瞧了瞧前排,秦世錦坐在貴賓席的位置,宋文誠亦是,兩個人一個在東,一個卻是在西。
她就給秦世錦發了信息:我去外面覓食。
秦世錦和她相距了幾排遠,瞧見信息,他眼中添了歡喜,覓食?她是螞蟻麼?
便開始按鍵:剛纔沒吃?
她老實回答:剛纔還不餓。
而後又收到他簡短兩個字“快去”的回信,她就提包而起。
坐在前排的宋文誠,不動聲色地垂眸。
陸展顏去附近的小店買了些串燒,一邊吃着,一邊走在校園裡。
原本是想回去看錶演的,但是想着這麼多人,又這麼熱的,她也沒有心思了。不知不覺之中,竟然就走到了圖書館。這可是陸展顏以前最喜歡來的地方,既然都到了這裡,那當然是沒有不進去看看的理由了。
爲了讓他安心,陸展顏發了信息告訴秦世錦,她在圖書館。
估摸着學生們都去參與校慶活動了,所以今日的圖書館不比往常,格外的冷清乾淨。
一樓只有零星幾個學生,上了二樓三樓後,那就是孤單隻影了。
陸展顏上去後,唯一一個學生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書籍後離去,於是就只剩下她一個了。
如果是以前,可以一個人獨佔這片書海,陸展顏絕對會很高興的。
只是此刻的她,早已經離開了學校,工作繁忙,也很少會去看書了。
陸展顏漫步走在這玲琅滿目的書架之中,手指隨着步伐,一一觸過那些書籍,這本是她讀過的,這本也是,那一本也是……
這麼多這麼多……
陸展顏揹着身而站,她聽見了腳步聲,也感覺到有人走了過來。應該不是學生,那麼應該就是……
陸展顏揚起小臉,隨即轉過身去,她脫口而出,“你來了。”
可是讓她詫異的是,來人並不是秦世錦,而是宋文誠。
……
宋文誠當然也有捕捉到她怔愣的情緒,溫溫開口,“在等人?”
陸展顏也不想隱瞞什麼,坦然地點了個頭,“恩。”
“秦世錦?”宋文誠又是問道。
“你剛纔說你談戀愛了,難道是和他?”宋文誠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每一個都觸中陸展顏的心深處。
陸展顏還沒有和誰提過她和秦世錦的關係,除了蘇楠之外,就連許靜,都是不大知情的。此刻宋文誠問及,她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宋文誠卻已經確定了,“原來是他。”
如果不是,那麼她一定會否認到底,既然沉默,那麼應該就是了。
“怪不得前些日子,你回去中正了。”宋文誠也明白過來,她原先好好地在順安工作,卻在中正危機時突然過去。那個時候,婚變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不似現在,彷彿早已被人遺忘了。時間可以讓很多事情都被遺忘,連同他一起。
陸展顏默了下,反是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這個時間,表演應該還沒有結束,他又怎麼會出現。
“我想你會在這裡。”宋文誠低聲說道,補了一句,“以前你總是說,來圖書館看書。”
以前還發郵件的時候,宋文誠會問她最近在做什麼,她就告訴他,她去圖書館看書了,還會逐一地說清楚書名。
宋文誠方纔瞧見她不在觀衆席上了,就抱着試試看的心情來到了這裡。
果然,他找到了她。
宋文誠的目光卻掠過她的身後,那個書架裡,有一本書吸引到了注目。他走近幾步,陸展顏下意識地退後,她以爲他要做什麼,而他只是伸出手,取下了書架裡的一本書,而後又往後一退。兩人站在書架的迴廊裡,他將書拿給她看,“記得這本嗎?”
這一本……
陸展顏輕聲念道,“小王子……”
這本是安東尼的《小王子》,她又怎麼會不記得,她曾經借來看過的。
不過是在高中了。
高中的圖書館,而不是在這裡。
宋文誠如此熟稔地翻到那一頁,那樣的準確,甚至都沒有去回憶,他念着書裡的臺詞,“狐狸說,如果你四點鐘要來,那麼我在三點鐘就會感到幸福了。”
陸展顏一怔,宋文誠正凝眸望着她。
這樣的深深目光,像極了那個明媚午後……
他問她看完這本書了嗎,還問她最喜歡哪一句臺詞,她則是反問他喜歡哪一句,他就說——
如果你四點鐘要來,那麼我在三點鐘就會感到幸福了。
……
宋文誠問道,“記得這句話嗎?”
往事被他掀開,陸展顏記起的卻不只是這一句。
她問他爲什麼是這句。
宋文誠略帶稚氣的英俊臉龐,被沁在那明媚陽光裡,他低聲說,如果你答應做我的女朋友,那麼我會感到幸福了。
當時就是這樣點了頭的。
當時就是這樣開始的。
陸展顏微微蹙眉,輕聲說道,“我忘記了。”
有些沒有必要再去回想的記憶,還是選擇忘記比較好。
宋文誠握着手中的書,眼底深鎖着無法挽回的懊惱,卻是那樣堅定說道,“不,你還記得。”
因爲他還記得那樣清楚。
陸展顏瞧着他,她的心情有些沉澱,“文誠,都已經過去了。”
記得又怎麼樣?不記得又怎麼樣?
都已經過去了……
她這麼說着,宋文誠突然感到心口刺痛,想要說些什麼,在這兩年來,每一分每一秒,都沒有忘記過她。他是那樣的喜歡她,可爲什麼當時就會選擇了另一條路,爲什麼當時就會選擇了放手,爲什麼當時會錯過了他最珍愛的人。
“文誠,真的都已經過去了。”陸展顏重複了一遍。
宋文誠合上了書,忍不住喊她,“展顏……”
同一時刻,另一道低沉的男聲壓過了他,透過後邊的空氣不疾不徐傳來,“原來宋總在這裡。”
此話一出,兩人紛紛望過去。
只見秦世錦從那樓梯口淡定從容地走了上來,頎長的身影鼎立在這天地之間。
他的俊容冷酷,眼底聚集着危險的光芒。
宋文誠起先整個人還是溫和的,在對上他的同時,亦是變得凌厲起來。
現任和前任,這樣的碰面絕對是劍拔弩張水火不容的。
陸展顏覺得呼吸都靜止了,她察覺到了秦世錦不悅的情緒,還真是怕他會隨時動手。天知道,他一向都不能用常理去判斷。
宋文誠揚起脣角,笑着說道,“錦總這麼好興致,也來圖書館。”
秦世錦一步一步走近了他們,他的視線掃過宋文誠,定格在陸展顏身上,直接無視了他,卻是問向了她道,“不是說來找本書?找到了麼?”
找書?陸展顏哪裡有說過,但是想到他這麼說了,也不好反駁,“沒……”
“我來幫你找。”秦世錦微笑,那笑容有着詭異的森然光芒。
隨即,秦世錦又瞧向了宋文誠道,“宋總也是來找書的?”
宋文誠的手上,還捧着那本《小王子》,他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將書籍放回到原先的書籍上,而後說道,“可惜了,沒找到我要的那本書。”
宋文誠的話語帶着別有的深意,讓秦世錦眼眸一凝。
“展顏,空了聯繫。錦總,再會了。”宋文誠打了聲招呼,深深地注目了陸展顏一眼,朝她露出一抹微笑,翩然而去。
等到腳步聲遠去,消失不見了,秦世錦走近一步問道,“他怎麼會在這裡。”
陸展顏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湊巧吧。”
“這個世界上,可沒有那麼多湊巧的事情。”秦世錦沉聲說道。
如果不是事先有過聯繫,那麼就是太過知根知底。
這樣的瞭解她。
“秦世錦,真的是湊巧。”陸展顏堅決說道。
瞧着她堅定無比的眼神,秦世錦又一步,徹底地棲近了她。他單手撐着書架,高大的身軀微微彎曲着,低頭和她平視。這姿態太過霸道,也太過強勢,她完全被他鎖在其中,“你做什麼。”
“最近你和他還有沒有聯繫。”
“沒有。”她和宋文誠,早就沒有聯繫了。
“真的?”
“秦世錦,你不相信我是不是。”陸展顏有些鬱悶了。
不相信嗎?
他們曾經戀愛過,他們曾經在一起過,牽手過甚至是親吻過,如果當時他沒有選擇和周氏千金訂婚,那麼現在的她,還會和他在一起嗎?
秦世錦陷入了沉思中,而他避不作答,讓陸展顏覺得他是在懷疑,她推着他,“不相信算了。”
她就要走,卻被他抓住手腕,陸展顏不敢動,只怕會弄倒書架,“你……”
未來得及說的話,被他俯身一吻全都吞沒。
纏綿的,激烈的,不顧一切的親吻。
似乎是想將她腦海裡曾經佔據過的那個人,徹底地清除掉。
……
如果……
秦世錦在想如果,那些如果,圍繞着校慶那天發生的一切。
辦公室裡邊,蕭墨白合上資料,作了總結,“以上就是對方公司提出的要求。”
“恩。”秦世錦應了一聲。
“我會再往下壓,等差不多了就可以跟對方簽約。”公事談完,蕭墨白嚴肅的神情驟然緩和下來,卻發現了他的怪異,“你今天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這還真是少見了,一向都是工作狂人的秦世錦,也會走神?
秦世錦沒有多說什麼,蕭墨白笑着打趣,“她又怎麼了?”
唯一能想到的可能,那就只有陸展顏了。他只是出國了一趟,誰想到回來後,陸展顏已經離開了。
總經辦這邊換了新人。
而他這邊收到的消息,聽說陸展顏離開的時候,可是五洲集團的總經理唐仁修親自來接的。
他不得不讚嘆,陸展顏還真是不可小覷。
“她能怎麼,一切聽我的。”秦世錦淡漠說道,那口氣卻是狂妄。
蕭墨白不禁玩味,這話說得真是有夠自大的,天知道最拿陸展顏沒辦法的就是他了。而後卻想起了什麼,算了算日子,低聲說道,“秦叔叔的忌日好像快要到了。”
又是一年到了,時間真是快。
那麼該回來的人,也要回來了。
秦世錦微微眯起眼,點燃一支菸。眼神幽遠深邃,白色的煙霧從薄脣間吐出來,掠過他的雙眼。
手中的菸頭明明滅滅的,一陣陣的青煙籠上來,把整個人都籠罩住。
他沉默着,沒有說話,煙霧下的表情也顯得太過飄渺,看不真切。
蕭墨白陪着沉默了片刻,又是問道,“那邊還是半點鬆口的意思都沒有?”
“也沒有這個必要。”秦世錦眉宇間鎖着陰霾,漠漠說道。
蕭墨白卻是瞭然,恐怕就算是同意了,她也是不會願意回來的。
秦世錦默默地抽一口煙,煙燒到盡頭,他將菸蒂壓進菸灰缸。漂浮的幽藍煙霧慢慢消散,然而秦世錦眼底深處凝着的陰霾鬱色,卻是久久不散。
又是一年忌日了。
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