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想早點擺脫生命的痛苦,來不及等待回家就撒手人寰。不過,他還算負責任,站好了做皇帝的最後一班崗。
彌留之際,始皇帝知道大限將至,召來李斯和趙高設立遺囑。他到臨死猶不能鬆弛心情,還要處理國事,誰讓秦朝直至現在還沒有太子。
太子作爲國家的儲君,不僅是傳繼大統的需要,而且是對某些突然變故的準備。早立太子,對順利完成權力交接起着積極作用。始皇帝卻沒有這樣做,他遲遲未立太子,導致國家的歸屬在他死的時候仍然沒有明確的指向,從而引發出秦朝後續的政治血洗事件。
始皇帝在立太子問題上的拖沓,不是他沒有時間,而是經過兩個思想轉變的過程。
一,在始皇帝的衆多子嗣當中,他不知道該如何取捨。
史書對於始皇帝二十多位兒子的記載,只有扶蘇和胡亥筆墨較多。他們兩人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可是兩人的身上都有令始皇帝擔心的地方。
扶蘇身爲始皇帝的長子,素有“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的賢名,本來可以坐穩秦朝太子,但他實在有點不識時務。始皇帝對法家情有獨鍾,問政嚴苛專橫,可是扶蘇卻受儒家影響,厚德仁義。他在始皇帝坑殺儒生後,直言上諫,公開批評老爹,觸動了君爲臣綱、父爲子綱的禁忌。始皇帝明知道扶蘇和自己政見不同,當然不會心甘情願的授予太子之位。
作爲始皇帝的第十八子,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胡亥會從他父親那裡,獲得超越其他哥哥的關愛。偏愛年齡更小的孩子,是人之常情,所以始皇帝才爲胡亥特意安排趙高做老師,目的不外乎要重點培養。可是,胡亥畢竟年輕,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沒有什麼經驗,也沒有什麼功績,很難令秦朝大臣對他信服和真心維護。
二,在獲知蓬萊仙丹的存在後,始皇帝曾經一度自信會長生不老,認爲不再有設立太子的必要。
找不到稱心如意的繼承者,讓始皇帝憂心忡忡。這個時候他又上當受騙,被方士仙人跳,以爲自己可以萬世長存,不用把江山傳給後人,乾脆將設立太子的事情作罷,不再爲此煩惱。
當死期真正到來,始皇帝才明白自己誤信方士的可笑,可惜他連自嘲的時間都沒有,必須儘快安排後事。李斯和趙高低頭跪在他的牀榻之前,從執筆準備記錄的姿態看來,兩人都相當恭順。
其實,李斯不敢擡頭的原因,是不忍心看到始皇帝容顏憔悴的樣子,會影響他午飯的心情。而趙高也不擡頭的原因,是怕人留意他嘴角泛起的陰沉笑容,他痛恨的人終於無法再爲禍天下。
始皇帝的聲音氣息短促,需要留心才能聽清:“傳訊給扶蘇,讓他把北方的軍務託付於蒙恬,馬上回咸陽主持喪事。”講完這句話,始皇帝消耗掉所有的氣力,倏然而逝。
始皇帝到死也不願說出立誰爲新君,只是拐彎抹角的讓扶蘇給自己送葬。看的出他雖然有所悔恨,但仍然不肯承認錯誤,這就是所謂的帝王尊嚴。無論如何,被髮配邊疆的扶蘇得到重見天日的機會,始皇帝是如何想的?
一,扶蘇治國的能力不應該受到懷疑,從他直諫始皇帝的行爲可以看出,他對國政有自己的獨立思考,而且敢於表達。他有勇有謀,心懷對百姓的寬容,具備做國君的素質。
二,扶蘇作爲長子,依據祖制,符合繼承江山的傳統。那些因循守舊的本土派,都無條件的支持扶蘇。
三,扶蘇正率兵鎮守邊關,幾年的軍旅生涯,把他磨練的更加成熟。跟蒙恬亦師亦友的關係,也讓他得到軍方的鼎力支持。
四,始皇帝多少認識到暴政對國家的損害,寄希望扶蘇通過與自己迥然不同的施政手段,改變秦朝的現狀。
五,始皇帝一直重用客卿,導致李斯爲首的客卿集團權欲膨脹,只知道爭權奪利。在始皇帝犯錯誤的時候,沒有起到勸阻的作用。讓扶蘇接任,也是因爲他跟客卿派沒什麼瓜葛,日後能甩開手,沒有顧慮的幹事業。
六,父子哪有隔夜仇?始皇帝對扶蘇的不快,只是一時之氣。把扶蘇託付給蒙恬這樣功勳卓著,手握重兵的大將,跟把胡亥託付給趙高這個太監相比,誰更加受到重視,不言而喻。
始皇帝佈置完後事,心滿意足的離去,他給大秦皇朝安排的未來還算完美。不過誰也想不到,扶蘇加上蒙恬連同三十萬秦朝大軍,到最後居然鬥不過區區一個閹宦。歷史的心思你別猜,猜來猜去你也猜不到。
看到始皇帝嚥氣,李斯的臉上愁雲密佈。他並不是因爲扶蘇上臺而愁眉苦臉,以他在政治學上的造詣,早就料到結果會是這樣,已經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他對自己向來很有自信,秦朝的很多政策都是由他在推動,扶蘇想撇開他執政根本不可能。
李斯沒有替未來擔憂,大不了日後與扶蘇緊密團結,多打交道。他在害怕另外的問題,現在秦國政局不穩,各地都有反秦的勢頭,如果始皇帝去世的消息流傳出去,他不知道東巡的車隊能否順利的回到咸陽。
經過縝密的思考,李斯決定秘不發喪,等安返咸陽後再大告天下。雖然他是宰相,但這麼大的事情他也無法作主,當他同趙高商量的時候,趙高丟下一句“全憑丞相處決”就匆匆走掉,搞的李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趙高現在方寸大亂,始皇帝的臨終遺言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他把所有報仇的希望都寄託在胡亥身上,如果扶蘇登基,他的努力豈不是付諸東流?
扶蘇性情溫和,處事周全,深得百姓的敬重和信賴,如果讓他當政,秦國說不定真能重現太平盛世。這是秦朝之福,也是趙高的困擾,他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值得慶幸的是,他還預備了後路,胡亥這次也隨隊出行,只要掌握着這張王牌,事情就還有轉機。
自從成爲太監後,趙高從沒有如此興奮過,始皇帝的去世,涉及到皇朝的權利分配,留下巨大的權力真空。令人窒息的誘惑,讓他無法抗拒,激動的情緒難以平靜,他要幹一件大事,改命篡詔,把扶蘇拉下馬,讓胡亥扶搖直上。
趙高若想完成他的計劃,必須解決兩個難題。
一,勸說胡亥與扶蘇爭權奪利,這是謀取秦朝皇位的前提。趙高身爲胡亥的老師,一直克盡本分,孜孜不倦的傳道、授業、解惑,深受胡亥的信任和親近。胡亥平時身處皇宮,對外界少有接觸,沒有什麼機心,他跟趙高相處融洽,很容易被擺佈。
二,丞相李斯知道始皇帝的遺囑內容,趙高必須拉攏他,這是謀取秦朝皇位的保證,而且難度很大。如果李斯執意把遵從先皇的安排,扶蘇收到詔書後,蒙恬必然派邊防軍護送其回咸陽,秦都處在秦軍的控制下,趙高就此玩完。
事不宜遲,趙高找到胡亥,彙報始皇帝歸西的消息。他故意做出悲痛萬分的樣子:“公子請節哀順變,陛下剛剛去西天極樂世界報到去了。”
“什麼?”胡亥驚叫起來,隨即壓低聲音:“可有留下遺訓,誰人主朝?”胡亥這個不孝子,不先哀思其父,反而關心起皇位歸屬來。
胡亥的舉動讓趙高懸着的心放下大半,事情比想象的更好辦,他痛心疾首的說道:“陛下病的有些糊塗,安排的很不厚道。他對所有的公子都沒有分封,只是下詔書給扶蘇,讓他速歸咸陽,馬上登基,成爲天下之主。小胡你連塊封地都沒有,日後要喝西北風了。”
趙高的話,讓胡亥失望至極,但他從來沒有謀反的想法和膽子,只是垂頭喪氣的自怨自艾:“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皇的做法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們誰也無法反駁,既然他不封賞,我只好自認倒黴。”
趙高絕不允許胡亥自暴自棄,宛如嚴師般啓發和開導他:“我平常是怎麼教導你的?思維一定要開闊。陛下的詔書掌握在李斯和我們兩人手中,天下的走向並沒有失控,只要你想,就還有可能,我只問你到底想了沒想?”
胡亥把話到嘴邊的“想”字收回,內心陷入親情和權利的掙扎,半晌後,做出義正嚴詞的回答:“廢棄長兄而立幼弟,乃是不義。不遵守父皇的詔書,乃是不孝。我才疏學淺而依賴老師您,乃是無能。這是三件違背道德的事情,如果我做了,肯定無法令天下臣服,還可能斷送秦朝的江山社稷。”
從胡亥表現出的口才和思考能力,我們不應該再把他誤讀成昏庸無能的敗家子。他思路清晰,對事情的判斷也很準確,如果秦朝不被斷送,趙高還會處心積慮的這樣做麼?
趙高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這是形而上學,教條思想。商湯王殺掉主君夏桀王,世人稱頌他義薄雲天,周武王殺掉主君商紂王,世人讚譽他替天行道。衛輒殺掉自己暴虐的父親,衛國人民都感謝他的大恩大德,就連孔聖人也替他辯護,公開承認他並非不孝。成大事不能拘泥小節,不靈活變通不行,緊要關頭,事應從權,切勿墨守陳規。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聽我的話沒錯,出手要狠,江山才穩。”
胡亥見趙高講出一堆大道理,不禁對皇位怦然心動,若是繼續扭捏,一點大丈夫的氣魄都沒有,還會辜負師傅的苦口婆心,他以問代答:“我們還沒有回到咸陽,父皇的追悼會尚未進行,現在去找丞相合適麼?”
胡亥不僅不傻,而且還聰明的很,他也知道事須決於李斯,在提醒趙高快去辦事。胡亥的優點很明顯,缺點更明顯,他繼承了始皇帝睿智的優秀基因,可惜耳根太軟,不能堅持主見,人云亦云,結果敗給趙高的軟硬兼施。
趙高和胡亥密謀篡位的時候,李斯正在菜市場逛蕩。他這個丞相不好當,爲了對始皇帝晏駕的消息進行保密,有許多善後工作都需要他自己動手,親歷親爲。
回到咸陽,路途遙遠,現在又是酷夏,三伏天熱的一塌糊塗。始皇帝的屍體放上兩天就會腐爛發臭,李斯以始皇帝愛吃鹹魚爲由,大批採購。都堆積在始皇帝御駕的鑾輿內外,藉以掩蓋屍體散發的惡臭。
儘管有人會疑問,始皇帝就算再愛吃鹹魚,也不用抱着睡覺吧?李斯也管不得這許多,反正始皇帝屢有驚人之舉,常常幹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希望大家可以見怪不怪。
始皇帝每天按三餐供奉飲食,只是從來不下車出恭,文武百官照舊在車旁奏事,由車內的宦官假傳聖旨,一切運轉如故,絲毫不露破綻。
李斯爲死屍辛勞,忙前忙後,慰問他的人來了。 趙高笑眯眯的登車造訪,還攜帶酒菜,雖然有對始皇帝不恭之嫌,但是酒桌最適合講感情、談生意。他們兩個人其實都屬於客卿集團,礙於趙高的宦官身份,平日少有交流,這是難得的親近機會。
雖然李斯跟趙高不熟,也想不明白趙高來的目的,但他還是表現出高昂的熱情。兩人畢竟都是先皇的託孤之臣,況且太監只要不犯錯誤,輕易不會降職,李斯認爲趙高將來還會給扶蘇拉車,所以比較恭敬。
酒是活血化腸的好東西,三杯兩盞下肚,李斯同趙高漸漸熱絡起來,還不至於交心,卻抒發起感慨來:“先皇走的匆忙,留下許多懸而未解之事,日後趙府令和老夫同朝,還應該共同擔待纔是。你我都應該感到慶幸,能夠在守在先皇身旁,如果是本土派的大佬在這裡,還不知道會搞出什麼事,弄不好我們就要穿小鞋啦。”
趙高正愁不知道如何向李斯開口,見他主動提起,於是接着說道:“我們不該慶幸,簡直是幸運,現在籌碼在你我手中,給誰穿小鞋都易如反掌。”
李斯的酒醒了一半:“此話怎講?”
趙高不再隱瞞,把計劃托盤而出:“先皇的遺詔還沒有發出,除了你我,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內容。玉璽正由胡亥代管,他很想把詔書上的名字改改,你看行麼?”
李斯卑鄙的事情並沒有少幹,但讓他同太監爲伍,他驕傲的自尊心絕不允許。況且他秉承法家思想,如果無私可循,是不會輕易做出違背法理的事情。
李斯毫不掩飾自己對趙高的憤怒:“這是大逆不道的亡國之言,豈是我們臣子該談論的話題?”
趙高對李斯的反應並不詫異,也不慌張,他已經對局勢做過全面的分析,只要他道出利害之所在,不怕李斯不就範。
一,李斯同扶蘇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發於焚書坑儒事件。扶蘇對這兩件事都持反對意見,而李斯默認始皇帝的行爲而不勸阻,爲了打擊儒家,還曾經煽風點火,顯然跟扶蘇集團的政見相左。
二,扶蘇在北疆與蒙恬同甘共苦,交情非淺,兩人在政治上是互相依存的關係。扶蘇登基後,必然會寵信蒙家,蒙恬和弟弟蒙毅得勢,李斯的日子只能越來越不好過,甚至會被清洗出局。老臣被新主所忌,歷朝歷代都有先河,李斯想獨善其身,難度太大。
趙高几十年身處皇宮,對各種權利鬥爭冷眼旁觀,已經具有深厚的造詣,他抓着李斯的軟肋,勝券在握:“丞相不要動怒,趙高所言,完全是爲你着想。蒙恬同扶蘇的關係你不是不知道,扶蘇登基,秦朝上下還會有您的位置麼?”
趙高的話讓李斯凝神思考起來,他之前確實沒有往這方面動過腦筋。
趙高接着說道:“蒙恬比之丞相有三個優勢,他的功勞比你大,帶兵比您多,謀略比您出衆。他那個領兵打仗的將軍你未必能幹,可是你的丞相之位,他足可以勝任,難道你還不覺悟麼?”
李斯被趙高逼的老淚縱橫,抓耳撓腮。他想爲始皇帝盡忠,可是會自身難保,他想爲國家守義,又恐禍及子孫,最後仰天嘆息:“生逢亂世,活着的人都渾渾噩噩,不死已經是奢求,我還要臉幹什麼?”
李斯不得以跟趙高合作,他有着滿腹的苦衷,人要活命,天經地義。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與虎謀皮,趙高遠比蒙恬可怕的多。趙高準備把賊船駛至深海,然後鑿沉,李斯上去就別想下來,結局只能是葬身權力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