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好膽量吶!——太平軍第四代總帥伍衡!”
在廣陵城內城守府大堂,謝安眯着眼睛滿臉殺機地說出了以上的這番話。
其實,在方纔謝安勸說劉晴的時候,他心中稍微是有點着急的。因爲在謝安看來,儘管他麾下費國、馬聃、廖立、成央等諸多將領幾乎已壓制住了城內的反抗勢力,但這並不表示伍衡就沒有機會逃離廣陵。
事實上,在從諸將的彙報中得知伍衡已有大概半個時辰不曾露面時,謝安心下隱隱已經在開始感到遺憾,感嘆這回可能又叫伍衡這廝給跑了。
當然了,遺憾歸遺憾,該爭取的還是得爭取。因此,謝安當即下令費國、馬聃、成央手中的騎兵隊出城追擊伍衡,同時又叫廖立、歐鵬、唐皓、張棟等將滿城搜尋伍衡的蹤跡。
畢竟在謝安看來,伍衡爲人陰險狡猾,不會不明白最危險的地方或許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道理,換而言之,他不是沒有可能躲在城內。
結果沒想到,伍衡的做法比謝安所想的還要徹底、乾脆,以至於當謝安與劉晴來到城守府時,他們愕然地瞧見伍衡與劉言二人正對坐喝酒,神態要多鎮定有多鎮定。
這顯得方纔滿城搜尋伍衡蹤跡的謝安像個傻瓜一樣。
而伍衡顯然也注意到了謝安等人的到來,目光一瞥,神色依舊鎮定如常。只有當他的目光投注到對他滿臉恨意的劉晴時,伍衡的眼神這纔出現一絲絲的異樣,似乎有些羞慚地主動轉移的視線。
“謝大人、賢王殿下!”劉言主動起身向謝安以及八賢王李賢行了一禮,絲毫沒有即將成爲階下囚的自覺。
見劉言主動與自己打招呼,謝安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一來是劉言曾化名墨言擔任他謝安的護衛,兩人的關係還不錯,挺聊得來;二來嘛,劉言只不過是伍衡手中一個身不由己的傀儡罷了,無論他謝安還是身旁的李賢,都不會過於爲難他。
“墨言。作爲本府的護衛之一,於半途就悄悄溜了,你那點月酬,可別指望本府會照常支付!”
劉言聞言微微一愣,旋即點頭輕笑道,“說的是,說的是。是區區在下擅離職守了,自然不好強求月俸……”說着,他不經意地望了一眼依舊在坐的伍衡,隨即臉上露出幾許猶豫之色。彷彿在思考他此刻究竟應該離開。還是應該繼續呆在這裡。
見此。李賢走上前一步,朗笑着說道,“真是想不到吶,廣陵城赫赫有名的紅樓妙書生。劉言兄竟然如此年輕,小王本以爲至少比小王大上一圈纔是……劉言兄那些絕妙文辭,小王亦是慕名已久,來來來,你我偏廳詳談!”
不得不說,李賢在拉攏人心方面確實是頗有一手,就好比眼下替劉言解圍,端得是春雨潤物,不留痕跡。
不過對此劉言的表情卻有些尷尬。雖然他也明白李賢這是主動替自己解圍,讓自己能夠暫時離開這個尷尬的環境,但是,見李賢說起自己曾經所做的詩詞,劉言依舊微微有些臉紅。畢竟那些所謂絕妙好辭。那隻不過是他用來取悅、讚美青樓女子,博得她們青睞的詩詞,哪裡是什麼能登大雅之堂的東西。
在劉言看來,或許李賢確實有些什麼事要與他商議、敘說,但絕對不是像李賢所說的那樣,僅僅只是一些詩詞,而是緊要許多的、關乎日後江南是否能穩定的大事。
事實證明,劉言猜的絲毫不差,畢竟他僅僅只是伍衡手中一個傀儡而已,此事謝安與李賢也是心知肚明,怎麼可能會過於爲難他。相反地,爲了穩定江南的局勢,李賢還要拉攏這位南唐舊國的唯一皇儲,以免再次激起江南百姓的民憤。
“謝大人,小王與劉言殿下一見如故,欲另擇清淨之地切磋一下文采,就不在此叨擾諸位了……”朝着謝安拱了拱手,李賢笑眯眯地說道。
謝安聞言會意,亦朝着李賢與劉言拱了拱手,微笑說道,“兩位請自便!”
“告退告退……”輕說了幾句,劉言跟着李賢離開了大堂,不知往何處去了,依舊留下堂中的,除謝安與劉晴外,便只有典英、鄂奕等將領並兩百周兵。
用眼角的餘光靜靜目送着劉言走遠,伍衡的臉色絲毫不變,因爲他能夠肯定,以李賢與謝安的眼界,是絕對不可能會加害劉言這位南唐舊國唯一皇儲的。如此,自然也輪不到他伍衡來替劉言擔心,充其量也只是盡到臣子最後的本分,目送那位殿下離開罷了。
“閒雜人等都離開了,謝大人不準備對伍某說些什麼麼?”
見劉言已走出自己視線之外,伍衡這才轉過頭來,神色從容地望着謝安。
[嚯?]
謝安心中微微一愣,他倒是沒想到在此刻光景,伍衡還能如此平靜地與他說話,淡淡這份置生死於度外的氣度,倒也不負此人太平軍第四代總帥的位置。
“本府啊,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吶!”望着伍衡眯了眯眼,謝安眼中殺機陣陣,咬牙切齒地笑道,“論起來,本府與伍帥確實有一筆殺身之仇吶!——伍帥沒忘吧?”
謝安所指的,無疑是三年前伍衡險些將他用手弩射死的那樁事。
記得那時,謝安只是抱着看好戲的心思,看看是否有太平軍的六神將潛伏在北疆之主燕王李茂的心腹將領中,最終竟是不經意地吊起了伍衡這麼一條太平軍中的大魚。
結果倒好,伍衡爲了在樑丘舞與金鈴兒二女手中逃脫,竟是用手弩給了謝安一箭,以至於當時僅僅抱着看好戲心思的謝安竟在牀上修養了兩個月多。
這件事至今想起,謝安猶恨得牙癢癢。
“殺身之仇啊?”伍衡聞言不怒反笑,搖搖頭用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說道,“謝尚書說笑了,伍某當然記得三年前的事。——三年前,就是因爲謝尚書的一句話,叫好端端潛伏在李茂麾下的伍某暴露了身份……謝尚書真覺得,那支弩箭僅僅只是無妄之災麼?”
眼瞅着伍衡一副戲謔的笑容,謝安又好氣又好笑。可能是見伍衡已是窮途末路的關係話。他也不急着將伍衡處死,搖頭說道,“僅僅只是一句話,伍帥卻用弩弓來招呼本府,這未免有些太過了吧?”
“太過了?”伍衡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輕哼說道,“謝大人可知您一句話,叫伍某數年的努力都白費了?!”
伍衡在說這句話時,隱隱帶着幾分怒意,不難猜測。這件事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事實上。若是沒有謝安的那句話。伍衡理所當然還能安安穩穩地潛伏在北疆,潛伏在燕王李茂身邊。試想,逞強好勝、剛愎自用的李茂,如何是伍衡這個梟雄的對手?不用想也知道伍衡必定能將李茂玩得團團轉。
按照當時的局勢來說。伍衡很輕易就能挑撥得北疆與冀京不合,使得整個大周內亂不斷,而當時尚未伏法斃命的秦王李慎等三王亦會趁機做大勢力,再加上江南擁有樑丘皓這位絕世猛將的太平軍,大周好端端一個國家,毋庸置疑會分裂成數塊,使得整個天下陷入真正的戰亂。
要真到了那等時候,這可遠比眼下更加不妙!
如此,也難怪伍衡心中深恨謝安。臨走時也不忘給謝安送上三枚箭矢作爲“禮物”。
“哦?這麼說,本府當時就是自食惡果咯?”冷哼一聲,謝安眼眸中盡是不悅。
似乎是注意到了謝安眼中的不悅,伍衡輕笑着說道,“怎麼?想動手了麼?伍某就在這裡。不會躲,更不會逃!”
說的也是,倘若伍衡真心想逃走,在方纔周軍殺入城中時,他的確有機會逃走的。
這一點,謝安也是心知肚明。或許也正是清楚這一點,謝安纔會想要與伍衡聊幾句,畢竟伍衡再怎麼說好歹也算是一位梟雄。
“說得是吶,本府恨不得也用弓弩射穿你胸膛,不過嘛……”說到這裡,謝安眼眸中的殺機緩緩消散,左右輕輕一搭身旁劉晴的肩膀,輕輕將她推到自己身前,望着伍衡淡淡說道,“不過嘛,此番來的苦主並非是本府,而是她!”
“……”伍衡的面色終於微微變了,他何嘗沒看到劉晴自打方纔起便用無比憎恨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眼瞅着那副與太平軍二代主帥、與他伍衡曾經尊稱劉姬大人的女人容貌極其相似的半大女子,伍衡的眼神頓時變得複雜起來。悔恨、慌亂、內疚、羞愧,說不清的各種神情匯聚於他那雙眼睛中。
“你……很想殺我呢!”
猶豫了半響,伍衡嘴裡卻說出了這麼一番聽起來讓謝安感覺很彆扭的話。畢竟那種口吻謝安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關切纔對。
這一次,謝安又猜對了。
在瞧見劉晴時,其實伍衡很想問一問她,她在周軍中究竟過得如何,最近的境況又如何。但是話到嘴邊,他卻怎麼也問不出口,以至於到最後,竟憋出那麼一句讓謝安感覺無比彆扭的話來。
[再見則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真是可悲!——事到如今,對她能說出口的,就僅僅只是這一句麼?]
縱然是梟雄,伍衡眼眸亦不禁爲之一黯。或許以往伍衡的他確實對劉晴以及樑丘皓心存恨意,但那至少有八成是當初沒能出任太平軍第三代主帥時的舊恨,是對二代總帥劉倩爲何選擇樑丘皓而不選擇他伍衡的不理解。
直到劉言一言道破,伍衡這才意識到,將所有的積怨都歸諸於他人的他,卻從未自省過自己的所作所爲。
“要殺我,就要趁早!”飲了一杯酒,伍衡望着劉晴平靜說道。
聽聞此言,劉晴美眸中閃過濃濃恨意,旁邊周將鄂奕得見,當即主動遞上寶劍。
而就在劉晴即將握住那柄劍的劍柄時,謝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旋即又緩緩放開。
“……”或許是從謝安擔憂的目光中意識到了些什麼,劉晴眼中的殺機減退了幾分,不過,她還是握住了那柄劍,緩緩朝着伍衡走了過去。
這一幕,伍衡自然是瞧在眼裡。不過在用意外的目光掃了一眼後,他又將全部的心神投注在劉晴身上。
鋒利的劍刃,終於架上了伍衡的脖子,但是伍衡卻彷彿絲毫沒有察覺般,依舊平靜地喝酒。
“爲什麼……爲什麼要那樣做,伍衡!”劉晴低聲質問道。說話時,她的雙肩不住地顫抖着,她手中的寶劍亦不住地顫抖着。
“……”伍衡依舊閉着雙目喝酒,不發一言。
見此,劉晴愈加憤怒。怒聲喝道。“爲何要出賣我等?!爲何要見死不救?!爲何要將我五萬弟兄都當做棄子拋棄?!”
“……”伍衡端着酒盞的右手微微一顫。但最終,那隻酒盞還是湊到了嘴邊。他,一口將杯中的酒水飲下。
“爲什麼……爲什麼……我曾經……我曾經也將你視爲兄長的……陳大哥、楊大哥、還有你……自打我懂事起,你們就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可爲什麼……”
“噹啷”一聲。劉晴手中的寶劍跌落在地,她整個人緩緩軟倒在地,語氣梗咽,捂着臉輕泣起來。
見此,周將典英與鄂奕面色微微一變,畢竟在他看來,若是此刻伍衡驟然發難,很輕易就能將劉晴給制服作爲人質的。
想到這裡,他們不動聲色地握住兵刃走了過去。不過沒走幾步,卻見謝安擡手將他們阻擋了下來。
“噓!”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後,謝安朝着部將典英與鄂奕緩緩搖了搖頭,示意他們莫要輕舉妄動。
倒不是說謝安不在乎劉晴的安危,只是他感覺。眼下的伍衡,絲毫沒有要加害劉晴的意思。
“愚蠢!”正如謝安所料,伍衡並沒有趁機將劉晴制服作爲人質,應該說,他連坐姿都沒有變過,只是嘴裡發出一聲嘲諷。
“你說什麼?”正在掩面哭泣的劉晴猛地擡起頭來,兇狠地瞪着伍衡。
只見伍衡冷笑一聲,淡淡說道,“沉浸於過去的回憶,因爲感情而不忍對明明是死敵的傢伙狠下殺手……陳驀那混賬東西非但自己這般迂腐,卻也將你教成了這般德行!——你不具備統帥十萬太平軍的才能!”
“不許你侮辱陳大哥!”見伍衡出言侮辱樑丘皓,劉晴氣地面色通紅,一把抄起跌落在地的寶劍,再次架在伍衡脖子上。
“難道伍某有說錯麼?!”重哼一聲,伍衡沉聲說道,“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身爲人主,當有傾百萬人而取天下的覺悟!——你劉晴,有麼?”
“我……”
“你不具備!——你不再是太平軍的公主了……”說到這裡,伍衡臉上的厲色消失地無影無蹤,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語氣輕聲說道,“所以,日後就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活下去吧……”
[陰狠到連自己人都會在背後捅刀子的伍衡,竟然也有這般溫柔的時候?]
“嘶……”謝安驚地倒抽一口冷氣。
反觀劉晴與堂內周軍將士們,亦被伍衡這句充斥着滿滿關切的話驚地目瞪口呆。
而就在這時,卻見伍衡哈哈一笑,搖頭說道,“所以說你笨吶!雖然聰慧過人,但最終還是屢屢被伍某戲耍於鼓掌之上!——在你犯傻的時候,你已失去了殺伍某的最佳……時機……”
聽聞此言,謝安忽然一愣,待細細一瞅,他這才發現,伍衡嘴角隱隱流下一道黑色的血。
“酒裡有毒!”謝安大喝一聲。
周將典英與鄂奕二人聽聞,幾步上前,將劉晴護在身後。
而這時,伍衡嘴裡已止不住地吐出黑色鮮血來,隨即腦袋一沉,眼中已再無生機。
“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不許你這樣就死了!我要你死在我手裡……伍衡,你不要裝死!你不要裝死!”在典英與鄂奕拉住的劉晴大聲哭嚎着。
“軍師,軍師……”拉着劉晴,典英輕聲勸道,“此人已服毒自盡了……”
“不,他還沒死!”掙脫開典英與鄂奕二人的拉扯,劉晴幾步上前,搖晃着伍衡已無生機的屍體,語氣梗咽地哭嚎道,“伍衡,你不要死,本宮不許你死!——你還沒有爲你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我不許你死!你給我……活過來,你給我活過來……”
“……”微微嘆了口氣,謝安揮了揮手,示意典英與鄂奕二將將劉晴拉開,隨即注視着就算是死了也端坐在席中的伍衡。
[呵,這個陰狠至極的男人,哪怕最終也沒有說出一句道歉呢!不過……不具備身爲太平軍統帥的才能,所以,日後就作爲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活下去……伍衡,你之所以沒有逃,就是想將這番話告訴她麼?]
深深吸了口氣,謝安緩緩搖了搖頭。縱然他此前對伍衡心存深深恨意,但他亦難以否認,伍衡也確實是一位豪傑。
[別哭了,傻丫頭,他已經道歉了吶,用行動……]
望着不知爲何哭泣得極爲厲害的劉晴,謝安長長嘆了口氣。
大周景治五年五月十五日,陷落於太平軍的廣陵城終於被周軍攻破。
期間,初代太平軍副帥伍衛之子,太平軍第四代總帥伍衡亡故,享年三十四歲。
而伍衡的死,意味着長達二十餘年的太平軍叛亂就此告終,就算尚有些太平軍的餘黨苟延殘喘,卻也再難翻騰起什麼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