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傍晚,日落西山,餘暉照耀大地,陣雷帶着麾下士卒返回了麥城。
一回到城中,陣雷便丟下了旁人,來到了麥城東城門城樓內的房間,那是他的住所,不過眼下暫時居住着另外一人。
“回來了?”
在陣雷推門走入房間的那刻,屋內的角落響起一聲輕笑,陣雷轉頭望去,看到秦王李慎正端着茶盞坐在椅子上,溫文爾雅地品着香茗。
“唔!”陣雷淡淡應了一聲,眼下的他,再度恢復了平日裡的冷淡性子,與方纔在戰場上與周軍廝殺時的亢奮、熱情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可能是與陣雷相處日子不短的關係,儘管陣雷面無表情,但是李慎依舊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幾分異樣。
“怎麼?心情不好?”
“……”陣雷沒有說話,只是將丈二長的畫戟放回屋內角落的兵器架,繼而在李慎的對面坐下,長長吐了口氣。
見此,李慎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輕笑一說,手扶茶壺說道,“讓本王來猜猜……是不盡興麼?——周軍中無人敢與你正面交手,是麼?”說着,他給陣雷倒了一杯茶水。
陣雷聞言吐了一口長氣,拿起茶盞像灌酒般將那杯香茗一口飲盡,似這般牛嚼牡丹的做法,讓李慎苦笑之餘連連搖頭。
“據說,上回長孫湘雨用了萬餘弩兵對付樑丘皓,更鼓搗出十架墨家機關連弩……這回你撞見劉晴,她拿什麼對付你?”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水,李慎眯着眼睛品味着香茗的芬芳,口中淡然問道。
“兩萬弩兵!”陣雷冷冷說道。
“兩萬弩兵遠射麼?”李慎眼中閃過幾分驚愕,不過在望了一眼陣雷後。他倒是也釋然了,畢竟他很是清楚這位麾下猛將的本事。在想了想後,李慎笑吟吟地說道,“這回你總該死心了吧?周軍中不存在能與你旗鼓相當的猛將,是故,他們只能用這種下作的招數來對付你……配合一下本王的計略。如何?”
“……”陣雷默然不語。
見此,秦王李慎暗暗嘆了口氣,不過也沒有逼迫太甚。
不得不說,麾下有陣雷這種部將,李慎可以說即是欣喜又是感慨。畢竟像樑丘皓、陣雷這種純粹的武人,最容易招攬、但也最難獲取他們的忠誠。
最容易招攬,指的是這類人幾乎可以說是沒什麼物質上的追求,無論呆在哪裡在他們看來都差不多,就好比最初的樑丘皓。甚至曾一度在汝南城內一撥地痞手底下,儘管那些地痞加到一起也不夠樑丘皓打的。
再者,若是有緣分的話,就像當年劉倩招攬到樑丘皓那樣,僅僅一碟幾十文錢的糕點與幾句暖人心的話就能讓樑丘皓誓死追隨。
但若是沒有緣分……
看看謝安就知道了,磨盡嘴皮子,使出渾身解數,就連親情牌都用上了。但是最終也沒能讓樑丘皓回頭,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位大豪傑放下世間一切。含笑而逝。
正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而似樑丘皓、樑丘舞、陣雷這種猛將,更是非機緣深厚無法拉攏的。因此,儘管陣雷有些時候做出的舉動在李慎看來簡直是難以理解,但是,李慎始終未曾說過陣雷一句。哪怕那日陣雷自作主張地放過了害李慎損失慘重的周軍奇兵將領唐皓與廖立二人。
非具備大器量者,不足以成事,事實上,李慎早些年就是一位有器量的上位者。記得李壽與謝安在長孫湘雨的幫助下平定了洛陽、長安一帶的叛軍,其實李慎也意識到。他被李壽與謝安二人給忽悠了,畢竟一開始,李壽可是說得一副有去無回的樣子,着實讓李慎感動了一陣。
可實際上,有鴆姬長孫湘雨相助,洛陽、長安一帶的叛軍何足掛齒?
當然了,其實說到底,當時叛軍的聲勢,有大半是被樑丘皓連番陣斬周軍西征的主帥而帶動起來的,若沒有樑丘皓,西境叛軍也不過是一些地方軍隊與百姓的結合罷了,豈能擋得住冀州軍?
但不管怎樣,李慎還是被李壽與謝安合謀給忽悠了,李壽與謝安二人趁着他李慎與太子李煒明爭暗鬥的便利,在長孫湘雨的幫助下,一舉讓當時還且是安樂王的李壽摘掉了失寵皇子的帽子,成爲了具備爭奪皇儲資格的皇子。
然而,即便是在明白這一切後,當事後李壽與謝安拜訪李慎時,李慎依舊是笑臉相迎,就彷彿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那樣。
這份氣度與心胸,即便在李暨的幾個兒子中,也是出類拔萃,恐怕也只有八賢王李賢以及險些爲弟弒君時的太子李煒能夠相提並論。
當然了,也正是因爲李慎具備着這份王者的氣度,他才能夠在短短三年內,在漢中南鄭白手起家,拉攏、招攬有才之士,迅速擴大自身實力,一舉成爲冀京朝廷眼中除燕王李茂外最棘手的外封王爺。
恐怕也正是因爲如此,李慎才能招攬到似陣雷這般力可敵軍的絕世猛將,並且逐步地讓陣雷對他心存忠誠。
“說起來,本王的那位影子侍衛,帶回來了麼?”
可能是見陣雷並不想過多深入陰謀詭計的事,李慎也不在意,主動岔開了話題。
“帶回來了!——周軍乖乖交出了殿下那個替身的屍首,以及楚王、韓王兩位王爺的遺體……”說這話時,陣雷眼中浮現幾分波動,應該是自負得意的意思,畢竟,他怎麼也算是逼周軍乖乖交出了他想要的事物。
“是嘛……”李慎微微嘆了口氣,眼眸中閃過幾絲哀傷,喃喃說道,“老六跟老七都不在了麼?”說着,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注視着晃動的茶水低聲說道,“一晃十餘載……當年在冀京。我等尚且還是皇子時,老四學武於樑丘家,囂張跋扈,本王不能敵,呵,甚至連老二也屢屢受挫……不過老二終歸有老五這個同父同母的兄弟。他二人合力,終是狠狠挫了一回老四威風……那時本王就在想,想要在皇宮這個充滿勾心鬥角爭端的風口浪尖站穩腳跟,就勢必要找到能夠支持本王的人……”
“楚王與韓王麼?”陣雷少有地插了句嘴。
“啊,老六與老七才學一般,不過卻是本王的好兄弟……”說到這裡,李慎長長嘆了口氣,右手敲擊着桌子沉聲說道,“按照國主禮儀悼祭。隨後,派人護送至漢中安葬吧,兩位姨娘以及他們的老小也在漢中……”
陣雷點了點頭,說道,“我會吩咐人安排這件事的!不過……”瞥了一眼李慎,他皺眉說道,“有必要替自己也辦一回活祭麼,殿下?”
李慎聞言輕笑一聲。淡淡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本王可不信一場祭祀,陰曹的惡鬼們便會將本王抓了去!”
“話是這麼說,不過在吾輩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殿下應該清楚,周軍爲何會將那三具屍體送還回來!——正因爲他們已察覺到那句屍首並非殿下本人,纔會如此痛快地交出來。不是麼?”
“呵呵呵……”秦王聞言輕笑幾聲,搖頭說道,“是本王小覷了劉晴麼?——陣雷,你覺得本王的計謀有什麼漏洞麼?”
陣雷聞言沉思了片刻,事實上。他並不覺得李慎的計謀有什麼疏忽的地方,相反的,李慎的招相當高明,利用劉晴對他的瞭解,反過來算計劉晴。
事實上,李慎早就知道劉晴看穿齊植的計劃,並且將計就計意圖擒殺他李慎,看準他李慎爲人謹慎的性子,料定他極有可能會去蔡世山,而在算到這一切的前提下,秦王李慎還是派了與他容貌酷似的影子侍衛,到蔡世山的山頭等待着劉晴派往擒殺他的周軍奇兵。
說白了,那個假李慎,只不過是李慎看穿了劉晴的意圖後故意派出去送死的罷了,爲的就是讓劉晴誤以爲他李慎已授首,從而放鬆戒備。
但是看目前的局勢,似乎事態並不是按着李慎所想的那樣發展?
“漏洞倒是沒有,只不過……”望了一眼李慎,陣雷沉聲說道,“無論計劃如何周詳、算計如何巧妙,似那般輕易就死了,這可不符合殿下名字中的那個慎字啊!——笑着活到最後,這纔是秦王李慎,不是麼?”
李慎聞言滿臉錯愕,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嘆息說道,“看來,是本王曾經的名聲妨礙了本王啊,原以爲那劉晴必然會中計的……”
“是麼?”望了一眼李慎,陣雷淡淡說道,“殿下真是這麼想的麼?”
“怎得?”李慎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掂了掂手中的茶盞,陣雷平靜說道,“憑一個替身就騙過劉晴,似殿下那般忌憚劉晴,所施的計策又豈會這般粗淺?——殿下不是打算着,待今夜周軍偷襲我麥城時,再死一回的麼?——這樣才能騙過劉晴,不是麼?”
李慎聞言長長吐了口氣,望着陣雷由衷稱讚道,“每當見識到你的武力時,本王就在想,真是可惜你的計略;可每當見識到你用計略便能打敗敵軍時,本王又想,真是可惜了你的一身武力……你如何知道周軍今晚必定會來偷襲我麥城?”
目視着手中的茶盞,陣雷平靜說道,“殿下之所以用詐死之計,原因有二。一是要叫劉晴放鬆警惕,出現疏忽;二是忌憚謝安麾下東嶺衆與金陵衆刺客,恐遭其加害,因此隱藏真身……遺憾的是,殿下那個替身並不能騙過劉晴……不,不應該說是遺憾,因爲殿下本來就沒有想過單憑一個替身就騙過劉晴,殿下不過是故意暗示劉晴,秦王李慎絕非這般輕易就會死,若要殺殿下,她勢必得想出更加高明的計謀,而當她想出一個她自以爲絕妙而且萬無一失的妙計時,殿下再棄掉一名影子侍衛,劉晴就會覺得,她所除掉的是真正的殿下,因爲第二次,是她主動將殿下尋找出來的,在付出了一定代價後纔得到的成果。因此,她必然會對第二具影子侍衛的屍骸深信不疑……”
李慎抿着茶水慢條斯理地傾聽着陣雷的推斷,微笑說道,“你還是未說,周軍爲何會來襲我軍麥城……”
“很簡單,從劉晴的位置考慮。她見殿下用詐死之計,顯然也猜得到是殿下爲了令她放鬆戒備,但是從殿下謹慎周詳的性子考慮,她也知道,就算此計未曾騙過她,殿下也不會主動暴露真身,畢竟再怎麼說,殿下的詐死可以激勵我白水軍士卒的復仇之心……既然已犧牲了一位寶貴的影子侍衛,如何能白白浪費?”
“……”抿了口茶水。秦王李慎微笑不語。
“因此,殿下必然會選擇順水推舟,叫吾輩以殿下的名義吊念那位影子侍衛,並叫三軍守靈,藉此激勵白水軍復仇信念……正所謂哀兵必勝,劉晴顯然也瞭解這個典故,她很清楚,若是真到那一步。我白水軍士卒爲了替殿下復仇而個個輕生忘命,周軍勢必難以阻擋。爲了杜絕這個可能性,慣用奇兵的劉晴必然會趁着我軍今夜爲三王守靈的絕佳時,偷襲我麥城……”
“麥城可是有你在,周軍攻地下來?”李慎淡然地插了句嘴。
“當然攻不下,所以劉晴會撤,而介時。因爲誤以爲殿下已故的我白水軍士卒必然會氣憤填膺地追殺出城,這樣,劉晴誘敵的計略便達成了!
到時候,周軍左路偏師的費國從南側再攻麥城,藩王軍那些烏合之衆又豈能阻擋?如此。麥城便會陷入淪陷危機。當然,周軍最終還是攻不下麥城,因爲吾輩等白水軍將領會在注意到麥城這邊的混亂後即刻回援……
但是費國來襲與吾輩回援之間會有一段不短的間隔,以殿下謹慎的性子,瞧見麥城局勢不妙,必然會選擇出逃,待吾輩回援穩定局勢後再返回麥城……
因此,劉晴必然會在城外埋伏几支騎兵,等着殿下上鉤。而這個時候,殿下若再丟棄一位寶貴的替身,劉晴必然深信不疑!因爲在她看來,事態會演變到那種局面,皆是她一手策劃,與殿下的配合沒有絲毫關係……
這纔是殿下整個李代桃僵之計,不是麼?”
“……”凝視着手中的茶盞,秦王李慎長長吐了口氣,由衷嘆道,“陣雷,你在本王麾下,真的太好了……本王實在無法想象,若是你在周軍之中,會將本王逼到何等局面……”
出人意料地,儘管李慎這般稱讚陣雷,陣雷依舊是一副平靜面色,聞言淡淡說道,“就算殿下這般謬讚,吾輩依然不喜使陰耍詐!”
“本王知道!”李慎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繼而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既然你已猜到本王真實意圖,那麼,配合一下本王如何?”
陣雷聞言皺了皺眉,看似有些不悅地說道,“就算不依靠這種陰謀詭計,吾輩依然能夠戰勝周軍!”
“本王曉得!”李慎點了點頭,繼而正色說道,“可問題是,老五那條瘋狗,已經逼近荊州了……據此前的消息,他前幾日正在攻打魯陽國,算算日子,魯陽王應該也是下陰曹陪本王兩位兄弟去了……你不瞭解老五,老五的狠毒,遠在其兄老二之上,這一陣子你也聽說了,他在掘本王的根基啊,他不惜自身身敗名裂、名聲狼藉,甚至被我大周李氏皇族除名,也要拉着本王下地府去,爲此六親不認,手刃同宗……那廝分明是抱着與本王同歸於盡的打算來的,壓根就沒打算再回皇陵!”
不得不說,李慎還是很瞭解李承的。事實上,李承這些年臥薪嚐膽般忍受着皇陵的艱苦、發憤圖強增強自身,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拉着李慎一同歸入地府,以此向愛護他到最後一刻的兄長李煒贖罪。
曾經在太子李煒庇護下光芒萬丈的皇五子李承,在失去了作爲真正光輝的兄長李煒後,正如他的名字所代表的事物一樣,被複仇的黑暗信念徹底吞噬。
仇恨!畢生也無法化解的仇恨!
這纔是皇五子掙扎着活到如今的根本!
其實李慎很清楚,那些被李承所殺的藩王,那都是殺給他李慎看的,因爲那是李承要向他傳達的訊息。
這些藩王,就是你的下場!我要叫你絕子絕孫!
兄長不曾留下後嗣,你也不會有!
以我李承之名!
這份無比惡毒的怨念,哪怕是遠隔千里,也不禁讓秦王李慎感覺毛骨悚然。
“安陵王李承?”
“唔!——那廝,恐怕早已超過其兄李煒了……”深深吸了口氣,李慎沉聲說道,“本王有個不好的預感,若是待老五這條瘋狗到了這邊,本王的處境,會極其不妙!——陣雷,務必要儘快擊敗周軍!”
眼瞅着李慎嚴肅的神色,陣雷遲疑一下,緩緩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唔……那吾輩就按殿下的意思辦吧!”
“拜託了!”
“不敢!”
而與此同時,在周軍主營冰城內,劉晴將唐皓、樑乘等衆多將領叫到了謝安的帥所。
“本軍師知道諸位將軍今日力戰白水軍很是疲倦,隨後又要清理戰場,但是,眼下還不能讓諸位安然去歇息……”
目視着一臉疑惑的衆將,劉晴深深吸了口氣,斬釘截鐵吐出一句話。
“今夜,我軍夜襲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