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半個時辰前,當陽縣西南二十里處山坳
大雪封路、寒風刺骨,直沒小腿的積雪對於一支騎兵而言簡直就是滅頂之災,畢竟騎兵的優勢在於機動性,而當一名騎兵爬下馬背時,他的能力甚至還及不上普通的的步兵。
要知道,並不是每一個騎兵都像東軍神武營的士卒那樣,上馬騎兵、下馬步兵,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皆可作戰。
“真他孃的冷啊……”
蹲在一塊半裸露在雪地外的岩石之上,周軍主帥謝安的副將之一、周軍右路側翼偏師的總指揮,馬聃搓着雙手,嘴裡不時地哈着熱氣。
“可不是麼!說什麼荊州冬暖夏涼,他孃的比西涼還冷!”
伴隨着一陣罵罵咧咧,馬聃的副將吳興走了過來,將一隻裝滿烈酒的皮質水囊丟給馬聃。
吳興,與馬聃一樣是出身西涼叛軍的降將,在謝安掃平洛陽、長安一帶的叛軍後,得謝安奏請朝廷赦免,恢復了大周將領的身份。
隨後有段時期回到西涼迎接自己提及馬聃等關係不錯的好友的親友家眷,因此不曾參與當年樑丘舞與長孫湘雨的那場演習,但是返回冀京後,則在馬聃的推薦下被編入冀州軍,成爲了馬聃的副將。
毋庸置疑,是馬聃知根知底的生死弟兄。
“呼,痛快!”接過皮囊灌了幾口烈酒,馬聃隨手將酒囊丟給吳興,在雪地上又蹦又跳活動着手腳。
眼角餘光瞥見有些士卒癱坐在雪地上,馬聃皺眉喊道,“喂喂喂,起來起來,打算一覺睡死過去麼?——信不信在這種天氣下,你等一旦閉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馬帥,您就饒了我等吧……方纔挖草根餵馬·我等已累個半死……”
“少廢話!”走過去踢了踢那幾名士卒,馬聃板着臉喝道,“有發牢騷的力氣,起來做二十個深蹲!”
“馬帥······”那十幾名士卒哀呼一聲·引來附近同袍士卒鬨笑不已。
牢騷歸牢騷,但是那十餘名士卒還是站起身來,學着馬聃的樣子,或又蹦又跳,或屈膝下蹲,活絡着堪堪變得僵硬的四肢。
眼瞅着這一幕,吳興抿了一口烈酒·由衷讚道,“不愧是冀州兵!意志比當年我等所率領的兵士不止要堅韌一倍!”
“說得好像置身事外一樣,你不也是正兒八經的冀州軍將領麼?”馬聃好笑地望了一眼好友·繼而點頭附和道,“冀州兵可是我大周京畿之師啊,自然是強兵無疑!”
說這話時,馬聃不由有些感慨,畢竟他乃涼、並二地地方軍出身,在地方軍中見慣了許多有違軍紀的事,像什麼吃空餉、疏於操練,甚至於他還見到過一些比地痞無賴還要不堪的老兵。
在他看來,大周的軍隊·應該都有存在着一些陰暗面,對,司空見慣!
直到他被編入冀州軍·他這才意識到,原來真的有從軍紀到素質都堪稱強兵的軍隊,那便是大周出征率最高、陣亡率最高的京畿之師·冀州兵!
記得在編入冀州軍的當天,馬聃便喜歡上了軍中的氛圍,不排除軍中有些士卒亦有二話不合便大打出手的跡象,但是不可否認,冀州軍絕對是遠超地方軍的血性強兵,冀州兵的素質與意志,完全不是地方軍隊士卒可比的。
正因爲如此·早先在地方軍中被打壓甚久的馬聃,卯足了勁衝擊着一軍主帥的位置·但遺憾的是,冀州軍出身的費國無論是在武藝與用兵上壓他一頭。
不過馬聃已經很滿意了,畢竟他已成爲謝安的副將,一路偏師的主帥,這在冀州軍中,可是隻有他與費國才擁有的殊榮。正因爲如此,馬聃迫切想在這場戰事中展露頭角,一來是報答謝安的提拔恩情,二來嘛,他可還沒放棄與費國爭奪冀州軍主帥的事,儘管這條路頗爲艱難。
“最後的酒了……”
遠處,一名士卒舔盡了水囊中最後一滴烈酒,口乾舌燥的他不由望向腳下的積雪。
“喂,可別直接將雪往嘴裡塞!”馬聃及時提醒了一句,終歸他在西涼嚴寒之地待了許多年,太清楚人在乾渴情況下會做的舉動了。
“馬帥?”那名士卒疑惑地轉頭望了一眼馬聃。
只見馬聃走了過去,拿過那名士卒手中的空水囊,蹲下身,抓起幾把積雪塞入皮囊,同時口中說道,“本帥不是教過你等麼?不想嘴裡被凍傷的話,千萬不可直接將雪塞入嘴裡,這樣,將雪塞入水囊中,然後貼身放在衣內,或者綁在馬腹之下,等雪融化成溫熱之水,再來飲用!”說着,馬聃將用雪塞地滿滿的皮囊遞給了那名士卒。
“可是這樣好麻煩……”
“麻煩總比丟了小命強!”馬聃沒好氣地說了句,不輕不重地打了那名士卒一記後腦勺。
在不遠處,吳興蹲在那塊岩石上笑呵呵地望着這一幕,畢竟似他們出身西北的將士都知道這個在嚴冬獲取飲水的辦法,甚至於,他們也見過不少年輕而缺少經驗的士卒因爲貪便利直接用積雪解決乾渴問題,結果嘴被凍傷,繼而創口潰爛,全身發燒、缺水致死。
在天寒地凍、人跡罕至的荒野雪地上被凍傷,那跟被大獄寺判了死刑沒有任何區別,甚至於比後者還要慘,畢竟後者還算是比較痛快地一刀砍下首級,總不至於在死前還要承受一番難以忍受的痛苦。
“挺有威信的嘛,馬帥!”見馬聃走了回來,吳興好呵呵地揶揄道。
馬聃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總算還湊合吧!”
“還湊合?”!吳·大眼睛,笑着說道,“老馬,你在冀州軍中,也算是之下萬人之上了,再想高升,那就只有跟費國那傢伙爭奪主帥位置了···…我覺得這場仗你是沒戲了·聽說費國那邊斬了楚王李彥,大功一件啊!更別說還連續打敗了丘陽王世子李博幾陣……”
“別提了,一提就鬱悶……”依靠在岩石上,馬聃嘆息說道·“前一回夜襲叛王軍數十里連營,就差那麼一點,我軍就能趕上······”
“那已經是極限了!”瞥了一眼馬聃,吳興沒好氣說道,“當陽到南嶺東面,你以爲就幾步路啊?別忘了,百里而趨利者蹶上將!”
“唔······”馬聃總歸也是精於用兵的將領·聞言點了點頭,不過依然帶着幾分遺憾說道,“不知還有沒有那般千載難逢的機會····…”
吳興聞言笑了笑·說道,“放心吧,會有的!”
話音剛落,忽然遠處疾馳來幾匹輕騎,馬聃凝神看了一眼,發現正是他此前派出去的百餘斥候中的幾個。
“報!”斥候飛馬疾奔到馬聃身前,抱拳稟道,“啓稟馬帥,南十里外·在我軍主力軍所建造的冰雪之城南側,發現數萬叛王軍蹤跡,疑似正在與我軍主力廝殺!”
“哦?”馬聃聞言眼睛一亮·回顧吳興說道,“吳興,我先去瞅瞅·探探情況,如果有機可乘,我便向你發出訊號,我等配合大人的主力師,狠狠打叛王軍一波!”
“好!”吳興點了點頭,呼喝周圍麾下將士道,“起來起來·弟兄們,有事做了!”
在吳興集結兵力的同時·馬聃帶上三十幾個輕騎,急速朝着南邊的戰場趕來。
在趕了大概八九里路程後,馬聃果然瞧見大股叛王軍的軍隊正在與周軍交戰,戰場之上的雙方兵力竟多達十餘萬。
見此,馬聃的心不由變得火熱,畢竟似這種動輒十餘萬兵力的大規模戰事,那可是能嚴重影響到整個戰役勝敗走向的戰事,甚至於,就連一戰決定勝敗也不是沒有可能。
“叛王軍的主帥是誰啊?”牽着戰馬躲在一片地勢較高的雪林中,馬聃凝神關注着遠方的戰事,臉上露出幾分匪夷所思之色,喃喃說道,“奇怪了,竟然是我軍的主力處於微弱劣勢······”
也難怪馬聃心存詫異,畢竟劉晴已代替長孫湘雨成爲周軍主力軍師的消息,他早已得知,甚至於,劉晴已向他展示過何爲不遜色長孫湘雨的謀略,只可惜那一日他晚到一刻,不曾有機會衝擊叛王軍的數十里連營罷了,否則,當日叛王軍的損失,必然是更爲慘重。
“不會是那個叫陣雷的怪物吧?”馬聃喃喃自語着。
畢竟那日他與陣雷撞了個正着,在估算了一下敵我實力後,馬聃選擇了無功撤兵,畢竟陣雷給予他的壓迫力,並不遜色樑丘皓多少。
而就在這時,馬聃身旁一名騎兵士卒一臉驚訝地嘀咕道,“奇怪,遠處我軍主力的陣型,怎麼那麼彆扭?”
“唔?”馬聃愣了愣,下意識轉頭望向戰場,他這才發現,遠處的周軍主力師,不知爲何將戰場的重心放在了南側,在南側戰場不斷地增派新生勁旅,這使得整個戰事的重心,不知不覺從中路轉移到南側戰場,無論是周軍還是叛王軍。
“那位代軍師在盤算什麼呢?”摸了摸下巴,馬聃詫異說道,“雁行不像雁行,方門不像方門,這般古怪的陣型······”說着,他忽然愣住了,驚異不定地死死盯着已露出空虛破綻叛王軍左翼北側。
“不會吧?”在附近幾名部下疑惑的目光中,馬聃眼中露出幾分驚駭,喃喃說道,“難道那位代軍師是在替我軍創造機會?——難以置信,她如何能夠算到我軍的行軍日程?”
馬聃的額頭不禁滲出幾分冷汗,因爲他漸漸意識到,劉晴之所以故意擺出這般蹩腳彆扭的陣型,顯然是在替他創造機會偷襲叛王軍的側翼,可是,劉晴怎麼會猜到他馬聃已悄悄從當陽趕到了這裡附近?
“怪不得長孫軍師會叫那劉晴接任軍師一職······”馬聃喃喃自語一句,他終於意識到,什麼叫做總攬全局的戰略級軍師。
“向後軍發訊號,從現在起,我軍支援主力師,攻叛王軍左翼北側,配合謝大人包夾敵軍!”
“是!”
瞅了一眼戰場,馬聃牽着戰馬從原路返回,準備待吳興率大軍趕到後偷襲白水軍的側翼。
他並沒有注意到·在白水軍的帥旗下方,他口中的那個怪物、白水軍總大將陣雷,正漠然地凝視地他離去的方向。
而這時,周軍主力師與白水軍的廝殺·早已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哪怕天寒地凍也無法阻斷這份戰場氣息所帶來的瘋狂與凝重。
而就在這時,北側忽然響起一陣喊殺聲,放眼望去,隱隱有一支騎兵正全速朝着白水軍左翼的北側襲來,雖說因爲積雪的關係速度遠不及全盛時期,但也着實嚇到了一大批正在交戰中的白水軍將領。
“什麼?左翼北側有周軍援兵襲來?”
在中路戰場·白水軍第一軍團軍團長陳昭一槍戳死一名周兵,面露驚駭地望向北方。
要知道,他們白水軍與周軍的廝殺·早已陷入雙方都無法抽身的泥潭,這個時候北側突然襲來一支周軍騎兵,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他們很有可能在這一場仗中輸光一切,徹底敗北,再無挽回劣勢的餘地!
而反觀周軍中路將領唐皓,眼眸中則是露出幾分驚喜與意外,望着遠處的騎兵援軍喃喃說道,“不會是馬聃將軍吧?這-是······咦?”說到這裡,他忽然意識到了己方陣勢的!古怪>
“不會吧?”轉頭望了一眼己方帥旗附近·唐皓眼中露出幾許驚色。
劉晴代軍師此前根本不曾派人與馬聃將軍聯繫過啊,怎麼會·……
在完全沒有提前溝通過的情況下,竟能做到這般配合·替馬聃將軍的突襲創造絕佳機會……
這……匪夷所思!
對此報以震驚態度的,絕不止唐皓一人,旁人暫且不論·劉晴身旁的謝安早已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
“來了!”瞥了一眼謝安瞠目結舌的好笑模樣,劉晴故作平靜地哼了哼,淡淡說道,“還行,馬聃總算未曾讓本軍師失望······”
“…···”謝安聞言驚愕地望着劉晴,因爲正如唐皓所想,劉晴根本沒有提前派人聯繫馬聃·甚至於,她本來並沒有要與陣雷死磕的意思。換句話說·這一切都是她臨時興起。
“你知道馬聃會來?”
“感覺吧!”掩飾着心中的得意與喜悅,劉晴語氣平淡地說道。
“感覺?”牽了牽眼角,謝安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見此,劉晴淡淡說道,“如果費國是一柄攻守兼備的利劍,而馬聃則是一支弩箭,全軍皆是騎兵的他,倘若無法做到藉助騎兵的強機動性四處尋找叛王軍防備上的疏忽與漏洞,並且給予沉重打擊,那麼,我會建議你更換我軍右路偏師的主將人選……就眼下看來,馬聃確實是一位精於長途偷襲的善戰之將!”
謝安聞言長長吐了口氣,沉聲說道,“精於騎兵偷襲的馬聃,乃冀州軍中首屈一指的善戰之將,此事本府自然知曉,問題在於······你怎麼知道她一定會來?——倘若他不來呢?”
“那就結束這場仗咯!”聳了聳肩,劉晴輕鬆說道,“告訴那陣雷我軍願意交出那個假李慎的屍體,反正他的目的不就是想奪回其主的屍體,免得被我軍所辱麼?——爲了讓李慎詐死的事變得更加真實!”
“…···”謝安無言以對,他終於明白劉晴之前那句看運氣究竟是什麼意思,同時也意識到了她與長孫湘雨用兵最大的區別所在。
同樣是堪稱算無遺策,但是長孫湘雨習慣事前安排好一切,計算好戰場上所有會發生的事以及得失情況,毫不客氣說,只要她規劃好一切,就算周軍主帥是個傻子,只要按着她的計劃行事也能打贏眼前的戰事。當然了,前提是不會出現像樑丘皓、樑丘舞、陣雷這種能夠以一人之力扭轉戰事不利的怪物。
而劉晴則不同,她雖然也會在戰前考慮計策,但是更多地,她習慣見機行事,不排除中途會改變策略,甚至是全盤否決之前的所有決定。就好比方纔,本來明明只打算裝模作樣跟白水軍打一場,隨後就交出假李慎屍體,避免跟白水軍這支誤以爲自家主公已死的哀兵交兵,但是在注意到陣雷率兵才能的時候,劉晴便當即改變了策略,假戲真做,真刀真槍地與白水軍打了起來。
說白了,劉晴是崇尚見機行事的軍師,會因爲戰場上局勢的改變而完善、甚至是改變原先的計略。
“…···”瞥了幾眼看似無動於衷的謝安,劉晴頗有些不悅地撅了撅嘴。
這不是很順利嘛!
誇我兩句會死啊?
可惡……
見謝安絲毫沒有要誇獎自己的意思,劉晴憤憤不平地在心中嘀咕兩句,而正當她擡起頭打算看一眼自己創造的戰果時,她忽然面色猛變。
“怎麼可能?!”
雙手死死抓着戰車的木欄,劉晴難以置信地望着遠方的白水軍,因爲她發現,方纔明明已暴露防守上漏洞的白水軍左翼的北側,竟然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支萬人步兵所組成的方陣,徹徹底底地掐死了馬聃軍偷襲其本陣所在的前進道路。
“不會吧?”謝安亦不覺有些看傻了眼,畢竟此番劉晴臨時想出來的的破敵辦法,甚至連他都猜想不到,然而白水軍的那個陣雷,卻好似如有神助般,提前一步添兵堵死了防守上的漏洞,使得正在衝鋒途中的馬聃軍處境變得莫名尷尬。
誒?這個場景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在劉晴一臉難以置信盯着戰場局勢之餘,謝安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謝安忽然想起,樑丘舞曾經在與長孫湘雨進行軍事演習時,那種恐怖到極致的直覺與洞察力,完完全全地避開了費國所有的陷阱、一概的計略,單憑三百騎,左突右殺,將整支長孫軍攪地混亂不堪。
記得那個狀態下的樑丘舞,就連長孫湘雨也不得不默認對其束手無策······
因爲,那纔是真正的炎虎姬樑丘舞,當年制衡整個冀州戰場的真正功臣,以恐怖到極致的直覺與洞察力做到攻防滴水不漏,是戰場上的巾幗武神。
記得當時謝安還暗暗好笑,上天給了樑丘舞遲鈍、呆笨的腦袋瓜,卻也不忘給她叫人瞠目結舌的超常直覺與洞察力,以彌補她智計上不足,而如今······
似曾相識的感覺吶……
眯了眯眼睛,謝安眼中浮現出幾分凝重之色,因爲他意識到,劉晴方纔那個判斷恐怕並非是空穴來風。
或許,他比秦王李慎還要難對付……白水軍總大將,陣雷!
一個集武力、智計、直覺、洞察於一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