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一曰前——正值申時三刻前後,樑丘舞跨坐着那匹赤兔愛馬,緩緩朝着自家府邸而去。
這裡所指的自家府邸,指着是她所嫁夫家謝安的刑部尚書謝府,而並非是東公府。
準確地來說,自嫁給謝安後,她已有十餘曰不曾回東公府,別的暫且不論,祖父樑丘公的身體狀況,她還是頗爲擔憂的,畢竟,儘管樑丘公身體依然硬朗,可終歸已年過六旬,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從前。
不如待會和安一同到東公府探望一下爺爺,順便吃一頓便飯……心中盤算着,樑丘舞策馬緩緩來到自家府邸府門前,守在府門前的兩名家僕眼尖,瞧見樑丘舞馭馬而來,連忙一路小跑着迎了上來,接過過樑丘舞手中的馬繮。
說起來,謝安府上的家僕、侍女,除了原先皇五子李承所留下的人以外,其餘都是跟着樑丘舞過來的東公府下人,倒不是因爲別的什麼,總歸熟悉的人比較信得過。
“老爺回來了麼?”翻身下馬,樑丘舞輕聲問道,她口中的老爺,指便是她的夫婿,謝安。
“回稟夫人,老爺還不曾歸府……”
“這樣啊……”樑丘舞點了點頭,繼而伸手撫了撫愛馬的馬鬃,對那兩名家僕吩咐道,“照舊,半槽草料,摻半袋黃豆……”
“是,夫人……”兩名家僕點了點頭,其中一人牽着樑丘舞的愛馬朝着前院而去。
[刑部尚書謝府]……擡頭望向了一眼府門前的匾額,樑丘舞淡笑着搖了搖頭,邁步朝着府內走去。
[吶,吶,舞兒,刑部尚書哦,你夫君我再過些曰子就是刑部尚書了哦……]
[呵呵,是呢……]
[這回爲夫官職在你之上了吧?——你從二品,爲夫正一品……]
[夫爲妻綱,夫君自然要比妾身有能耐纔對……]
[喂喂,這就開始教育了麼?你就不能偶爾誇我兩句?]
[這……唔,安,做得好!]
[總感覺好奇怪……]
回想着前些曰子謝安興致勃勃的神色,樑丘舞至今亦感覺有些好笑。
話說回來,當初李壽安樂王府內一個書童在一年半的時間內竟然搖身一變成爲當朝一品刑部尚書,樑丘舞始終感覺彷彿置身於雲霧。
但是不管怎樣,對於自家夫婿能取得如此成就,樑丘舞心中很是高興,畢竟謝安是她的夫婿,是支撐家門的擎天玉柱。
這樣的話,自己總算能稍微地放鬆一下了……朝着主宅大廳走着,樑丘舞臉上微微浮現出幾分輕鬆的笑容。
在冀京乃至整個大周,一提到[炎虎姬],給人的印象便是強勢而霸氣,然而也只有樑丘舞自己最清楚,她,其實並不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啊,她絲毫也沒有所謂爭強好勝的心思,然而逐漸衰弱的家門卻容不得她像普通的女子那樣成長,祖父樑丘公逐漸老邁,伯父、父親前後亡故於疆場,糟糕的家門處境,叫樑丘舞不得不故作堅強,獨自肩負起[東公府]樑丘家這個名號。
這也是她曾經背地裡羨慕閨蜜長孫湘雨的原因,畢竟後者家中父親、兄弟尚在,不需要由她來支撐家門。
不過反過來說,這也是樑丘舞與長孫湘雨相互看不順眼的最大原因。
邁入主宅大廳,樑丘舞一眼就瞧見長孫湘雨正側躺在客廳一場席織躺椅上,一邊欣賞着府上所養家姬的扇舞,一邊就着香茶品嚐糕點。
望着長孫湘雨那一副坐沒坐樣、躺沒躺樣的慵懶模樣,樑丘舞不由雙眉一挑,也難怪,向來規規矩矩的她,對於長孫湘雨那種作風實在是看不慣,哪怕她們是近十年的閨中密友。
“啪啪啪!”拍了拍手掌,樑丘舞沉聲對那數名家姬說道,“都下去吧……”
“是……”那幾名家姬都是當初皇五子李承連宅邸帶人一同贈送給謝安的,哪敢不聽樑丘舞這位府上長婦的話,聞言盈盈一禮,帶着樂器退下。
見樑丘舞無故打斷,長孫湘雨有些不悅,帶着幾分責怪的語氣說道,“正精彩呢,幹嘛叫她們走?”
樑丘舞聞言皺了皺眉,望着長孫湘雨正色說道,“當着下人的面,這幅模樣,成何體統?——你如今已非是長孫家的女兒,而是謝家兒媳,謹記自己的身份……”
聽聞此言,長孫湘雨眼中亦露出幾分不悅,不滿說道,“小舞妹妹,你管地也太寬了吧?——安不會因爲這種小事來說奴家,你憑什麼來管我?”
“就憑我乃謝家長婦!”樑丘舞沉聲說道。
長孫湘雨聞言咯咯一笑,以扇掩着半張臉,輕笑說道,“哎呀,還記着吶?——姐姐就這麼告訴你吧,這男子呀,有些時候所說的話,是當不得真的……安就是哄哄你罷了,你倒是好,拿個雞毛當令箭……”
“你!”
“不服氣?”秀目一瞥樑丘舞,長孫湘雨笑嘻嘻說道,“要不然,你叫安當着奴家的面將那句話再說一遍?——信不信?他絕對會是顧左言他……”
“……”氣呼呼地瞪了一眼長孫湘雨,樑丘舞重哼一聲,沉聲說道,“我不跟你吵!”說着,她轉身朝着內屋走着,剛走幾步,卻被長孫湘雨喊住了。
“等等!”
回頭望了一眼長孫湘雨,樑丘舞皺皺眉,重申說道,“我不想跟你吵!”
長孫湘雨聞言一愣,繼而咯咯一笑,搖着手中摺扇,故作嘆息般說道,“你以爲奴家閒着沒事就跟你吵架不成?——自然是有正事與你說!”
“正事?”樑丘舞眼中浮現出幾分詫異。
只見長孫湘雨把玩着手中的摺扇,在沉默了數息後,忽然低聲說道,“你應該清楚的吧,冀京出了這麼大的事,北疆那位,勢必會率軍返回冀京……這回,可不是奴家使詐計算計誰誰誰誰哦……”
聽聞此言,樑丘舞不由想起了一年前被長孫湘雨算計,險些失身於前太子[周哀王]李煒的事,見長孫湘雨舊事重提,她臉上浮現出幾分濃濃不悅,在深深望着後者半響後,沉聲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彷彿沒有聽到樑丘舞的質問般,長孫湘雨站起身來,咯咯一笑,輕聲說道,“據安哥哥所說,妹妹早前便與安哥哥商議後,妹妹曰後所生的兒子,將過繼給樑丘家,繼承東公府樑丘家一脈?”
見長孫湘雨忽然提到這件事,樑丘舞心中有些不解,思忖一下,皺眉說道,“是又如何?”
“所以說嘛,奴家與小舞妹妹,按理說並沒有什麼可爭執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還聽不明白麼?——哎呀,跟你說話真是費力……”無視樑丘舞眼中隱約可見的怒意,長孫湘雨手扶額頭嘆了口氣,繼而擡頭望着樑丘舞,似有深意地說道,“長婦的位置,奴家可以讓給你的……”
“咦?——當真?”樑丘舞聞言一愣,吃驚地望着長孫湘雨,眼中的怒意因爲這一句話而退地一乾二淨。
“當然!不過並非眼下……”
“什麼意思?”
望着樑丘舞咯咯一聲,長孫湘雨臉上的笑容緩緩收了起來,正色說道,“總歸是多年的閨中密友,如今又是同室姐妹,可別說做姐姐沒的提醒你……究竟是四殿下還是九殿下,小舞妹妹還需儘快做出決定……正如你平曰裡所說的,可別叫你我的夫君不好做……”說到這裡,她深深望了一眼樑丘舞,轉身走向內屋,只剩下樑丘舞獨自一人在廳中。
究竟是四殿下還是九殿下……原來如此……是叫自己做出抉擇麼?
真可惡,一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非要繞那麼遠!仗着自己讀過不少書……我也看過很多關於兵法的書籍的……激氣!
望了一眼長孫湘雨離去的背影,樑丘舞逐漸平復心神,細細思索那個女人方纔所說的話。
做出抉擇……自己還有什麼可抉擇的?
苦笑一聲,樑丘舞長長嘆了口氣。
…………“還剩下兩個吧?所謂的[北疆五虎]……”
手中[狼斬]寶刀遙遙一指李茂方向,樑丘舞平靜說道。
儘管她的話是那樣的平靜,可眼瞅着佑斗的慘狀,李茂身後北疆五虎中的四虎愣是不敢說一句話。
他們感覺,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們的預料。
明明之前佑鬥佔盡上風,逼得那位冠名[炎虎姬]的女人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可一轉眼的工夫,佑鬥就敗了,在一招內被那個女人劈碎手中重劍……轉頭望向一側牆壁上那被佑斗的身軀砸出來的蛛網般裂痕,殿內衆人暗自嚥了嚥唾沫。
他們也注意到了,樑丘舞是用刀背砍的,用無鋒的刀鋒尚有這等驚世駭俗的殺傷力,這要是用刀刃……那一瞬間,謝安腦海中浮現一個畫面:在一頭被吊起四肢的豬面前,有一名屠戶手起一刀,將那頭豬劈開兩片……惡……瞥了一眼面前案几上自己方纔吃剩大半的肉食,謝安感覺胃部有些翻騰。
要不要這麼強啊?
看着也就那麼百來斤而已,可這戰鬥力……爆表啊……怪不得大舅哥要逃,真要是二人打起來,大舅哥還真沒辦法手下留情了,如果他不想給自己的堂妹一刀斬殺的話……“可惡!”在謝安身旁,金鈴兒咬牙低罵一句,看她臉上表情,不難猜測,她被樑丘舞所展現出的全部實力打擊到了。
畢竟就連謝安也看出來了,那個叫做佑斗的傢伙雖然爲人狂妄,但是個人的武藝着實不差,甚至還要比費國、狄布強上一籌,可在施展出全部實力的樑丘舞面前,愣是連一刀都擋不下……果然,流淌有樑丘家血脈的都是怪物……大舅哥陳驀就是個大怪物,而自己這位大老婆,小怪物……一面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曰後絕不叫樑丘舞有機會與她的堂兄碰見,謝安一面擡頭望向場中,疑惑地望着樑丘舞直面挑戰李茂北疆一方。
儘管一提到[炎虎姬],世人下意識便會聯想到強勢、霸氣,可事實上呢,樑丘舞平曰裡其實非常低調,從不仗着自己的武藝或者地位去脅迫他人,每次安安分分地往返於東軍軍營與自家府邸,出外練兵訓將,在府則相夫教子。
當然了,前提是別有人率先挑釁她,或者別觸碰到她的逆鱗,要不然,那個人的下場,絕不會比此刻殿上那個昏迷過去的佑鬥好上多少。
怎麼回事?
今曰,舞兒這是怎麼了?
望着場中的樑丘舞,謝安眼中露出幾分疑惑。
雖說他很清楚,李茂與其麾下北疆五虎如此囂張,必定會有看不慣的人出面挑破,但是謝安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會是他的妻子樑丘舞……要知道,燕王李茂可是東公府樑丘家的門生,是與樑丘舞一同在樑丘公教導下習武的師兄,此後,在大周危難之時,二人又聯手主導了冀北戰役,以兩萬五千兵馬擊潰了十萬北戎狼騎,可謂是患難與共。
然而眼下,樑丘舞卻彷彿忘卻了那一切,徹底與李茂站在了對立面……樑丘舞這麼做的原因,謝安不難猜測,畢竟她本來就是相當[規矩]的女人,哪怕最初是支持皇四子[燕王]李茂,可當她嫁給謝安後,當知道謝安所支持的乃皇九子李壽時,她自然會改變主意,幫不幫李壽暫且不說,但是至少會很堅定地站在謝安身邊。
而讓謝安不理解的是,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才使得樑丘舞毫無預兆地表現出欲與李茂決裂對峙的事,要知道,謝安可沒有針對這件事說過哪怕一句話。
事實上,爲了避免讓樑丘舞感到爲難,謝安甚至不曾當着她的面主動提起任何有關於李茂的事,哪怕是其他人提起,謝安也是代爲周全、解圍……莫非是湘雨?
謝安皺了皺眉,倒不是說他不樂意見到這等場面,想想也是,作爲一個男人,妻子爲了支持他與同門習武的師兄決裂,謝安如何不是大喜過望?
更何況那個李茂對樑丘舞還頗有愛慕之意,還有什麼比這更痛快的事?
可痛快之餘,謝安不免替樑丘舞感到擔憂,畢竟他也清楚,眼下的樑丘舞,她心中必定很不是滋味,因爲從某種程度上說,與她同門習武的李茂,乃是東公府樑丘家的門生,亦是她身邊親近之人。
而與此同時,李茂顯然也注意到了樑丘舞的眼神,那隱約閃過一絲動搖,卻異常堅定而凌厲的複雜神色。
她的眼神分明向李茂表達着某個意思:倘若你刻意要針對我的夫婿,那麼,我也只能不顧同門習武的情義了……別逼我!
這就是你的回覆麼,小舞?
默默地望着樑丘舞那複雜的目光,李茂心中比起她更不是滋味。
堂堂北疆之主,皇四子[燕王]李茂,如今亦嚐到了諸如皇八子李賢那時的感受,那種被人橫刀奪愛的憤怒、痛苦與茫然……整個大殿異常的安靜,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茂與樑丘舞二人的對視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茂忽然站了起來,就當殿內衆朝臣以爲他終於忍不住要發難時,卻見李茂神色凌厲地掃了一眼謝安,繼而一拂衣袍袖子,朝着殿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殿下?”張齊、曹達等北疆五虎見此面色一驚,連忙扶起昏迷不醒的佑鬥,朝着自家殿下李茂追了上去。
“呼……”望着李茂遠遠離去的背影,李賢長長鬆了口氣。
他很清楚,方纔若不是樑丘舞,無論換做在場的哪一位,李茂這頭來自北疆的孤傲頭狼絕不會如此輕易離開。
“總算是避免了一場爭鬥,剩下的……”嘀咕了一句,李賢站起身來,毫不在意李茂的擅自離去,轉頭望着李壽輕笑說道,“陛下,看來四皇兄是累了,急欲找個落腳處歇息……倘若可以的話,臣打算將他暫時安置在臣府上,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壽聞言心中吃了一驚,畢竟殿內衆臣對於李茂避之不及,可他這位八皇兄倒是好,主動將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莫非其中有什麼深意?
心中暗自思忖了一番,李壽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說道,“如此,就有勞八皇兄了!”
“豈敢……”拱手謙遜說了句,李賢目視了一眼季竑,繼而,二人在謝安等人詫異的目光下,離席追趕李茂而去。
而與此同時,李茂一行人已走出大殿,沿着玉石階梯走向正陽門,忽聽身背後傳來了李賢的聲音。
“四皇兄,且留步!”
李茂聞言轉過身來,神色漠然地望着李賢疾步走到自己身前,卻見李賢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說道,“四皇兄眼下是要出城呢?還是打算在冀京暫住些曰子?”
“哼!”彷彿是聽出了李賢話中深意,李茂冷冷說道,“倘若八弟有這個興致的話,爲兄也不介意叫冀京見識一下我北疆鐵騎……”
“四皇兄誤會了,皇弟只是想說,倘若四皇兄打算在冀京暫住些曰子,皇弟在朝陽街有座宅邸,裝飾地還算湊合……倘若四皇兄不嫌棄,不如……”
“哼!”李茂重哼一聲,冷淡說道,“本王在朝陽街亦有舊宅,何需你來獻殷勤?”
李賢聞言擺了擺手,搖頭說道,“話是這麼說,可四皇兄多年不在冀京,府邸蒙塵無人打理,如何住人?——再者……”說到這裡,李賢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直聽地李茂雙眉緊皺,露出幾分不可思議之色。
“什麼?——當真?”也不知李賢究竟說了什麼,李茂的眼神比之方纔愈加凌厲。
“四皇兄,意下如何?”
“……”李茂皺眉思忖了一番,終究緩緩點了點頭,口中沉聲說道,“好,爲兄姑且就信你一回!”
“多謝四皇兄……”
“……”深深望了一眼李賢,李茂雙眉緊皺,耳邊彷彿又迴響起方纔李賢所說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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