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宮太和殿——
“關於近階段我大周朝廷各部各司的當緊之事,本相這兩日已立有提案……不過在此之前,需對前些日子之動亂做以總結!——此前我冀京連番動亂中,朝廷有諸多賢良相繼遭到亂黨所害,因公殉職,可據本相瞭解,該期間殉國的諸位賢良,至今未曾妥善追諡、撫卹,禮部,戶部,對此作何解釋?”
在早朝之上,天子李壽身旁老太監王英才說一句[有事早奏、無事退朝],新任丞相之職的皇八子李賢便站了出來,指揮朝廷各部履行各自的職責,儼然一副百官之首的模樣。
“……”偷偷望了一眼面色有些難看的禮部尚書阮少舟,禮部侍郎顏賸站了出來,拱手解釋道,“丞相明鑑,並非我禮部疏忽,只因前些日子先帝駕崩,舉國哀傷,而後新皇登基,諸多事物皆需我禮部代爲統籌,實則分身乏術……”
“唔!”李賢聞言點了點頭,想來他也知道這些事,在沉吟一番後,正色說道,“既然如此,現階段,禮部需對此事上心,儘快擬寫好在冀京動亂中喪生殉職的衆位賢良追諡名單,然後將此名單遞交戶部……那些位殉職的大臣皆在我大周棟樑,倘若死後無人問津,豈不叫人寒心?——戶部,那些位殉職大臣的喪禮,按規格上調一級,其家中有子女者,男兒仕途由吏部破格錄用,不需出彩於科舉,女兒則由禮部登記,待其十六及笄,優擇夫婿。婚事一應所需,皆由禮部出資……再者,此後十年,每季由戶部支付撫卹,逢年過節,另撥嘉獎。示爲皇恩浩蕩!——藉此朝廷需叫世人清楚,但凡是忠心國家、忠心社稷、忠心於陛下者,我朝廷絕不會有負於他!——戶部?”
戶部尚書單珖聞言微微一驚,連忙出列,拱手說道,“殿下……不,丞相之言,下官明白……”
“然後,刑部……”轉頭望向刑部尚書謝安、刑部侍郎荀正。李賢正色說道,“前番,前尚書王恬王大人、前侍郎洪德洪大人二人殉職,刑部待處理的事務堆積如山,現階段,刑部當勤於公務,以彌補此前拉下進度……”
瞥了一眼身旁的謝安,見身爲刑部尚書的謝安並沒有要出面的意思。刑部侍郎荀正當即出列,拱手沉聲說道。“下官謹遵相國之命!”
“……”深深望了一眼一言不發的謝安,李賢轉身面相新任兵部尚書長孫靖,沉聲說道,“長孫大人,自陛下與謝大人此前掃蕩長安、洛陽一帶叛軍凱旋而歸已有數月,可據本相所知。在大梁仍有近十萬歸降我大周的原叛軍將士未曾妥善安置,究竟這些日子兵部在做什麼?”
謝安的丈人兵部尚書長孫靖是個耿直的人,聞言一臉愧意。
好在李賢也並非是打算故意藉此事打擊長孫靖,放緩語氣,正色說道。“本相亦知道此事頗爲繁雜,處理起來頗爲棘手,可將十餘萬叛軍不聞不問安置在大梁,總是不妥,倘若有人說幾句閒話,或許會釀成大禍……因此,本相想請兵部優先處理此事!——儘快將大梁郡內所屯紮的十萬降軍打散,安置到各地方守備,對了,擇其中精銳之兵充入冀州軍,京師不穩,則天下不安!”
“下官遵命!”長孫靖拱手應命。
“還有……”從懷中取出一沓奏摺,李賢沉聲說道,“此乃堆積於中書省房內各地方緊要上呈文書,去年十月,江南等地,廬江、三山、蕪湖等地水患嚴重,長江各地段水流決堤,淹沒江東下流大片農田,秣陵、松江、吳郡等數郡上表請奏,削減稅率……
安豐縣縣令張嘉,告汝南太守王德林貪贓枉法,私下剋扣救濟糧餉,中飽私囊,此事未知具體,御史臺速速派人追查此事!——倘若此事屬實,此案由刑部接管,轉呈大獄寺審理,嚴懲不貸!
據本相所知,汝南、淮陰一帶各地方守備兵力中,不乏有官員謊報軍士數量,吃空餉之風頗爲嚴重……軍隊乃穩定國家安定之根本,豈容有人從中壞事?此事交與御史臺與南鎮撫司六扇門,倘若當真有人從中獲利,卸其官職,押解至京師,交由刑部問罪!
另外,我大周科舉三年一設,然新皇登基,破例今載再設一例,發榜傳於各地方郡縣,叫其着手準備,四月鄉試,十月會試,不得有誤!
鹽、米乃國之根本,可據本相所知,江南有不少鹽商黑戶,無朝廷特准公文,私下交易海鹽,此風不可助長,叫地方各郡官員謹慎處置,酌情抓捕……
東、西兩川去年發生旱情,雖得朝廷下撥錢糧,災情亦不見轉善,戶部……
還有吏部……
共部……”
整整大半個時辰,太和殿內衆朝臣鴉雀無聲,唯獨李賢一人滔滔不絕地發派着各項指令,那本來應該由大周天子李壽與衆朝臣商議的事,李賢一個人便做出了最佳的解決辦法,無形之中,商議國事的朝會形同虛設。
儘管謝安很是不滿李賢獨攬國事的態度,但他亦不得不承認,李賢確實是天下少有的人才,至少在解決這些國家大事上,做地極爲仔細、妥善,叫人挑不出絲毫不足來。
不過這樣一來,也使得新任大周皇帝李壽徹底成了擺設,從頭到尾只是聽着李賢對於國事、政務的見解,插不上一句話。
“豈有此理……”早朝之後,李壽派人將謝安請到了養心殿,不難發現,李壽這位大周新任皇帝的面色並不是很好看,想來,方纔在朝會上的無所事事,着實讓這位新皇陛下難以適從。
望着李壽略顯不悅的面色,謝安亦嘆了口氣,端着茶盞搖頭說道,“真是想不到啊。初見李賢時見他溫文爾雅,不想還是個專權的傢伙……確實,今日他太過分了!”
李壽聞言愣了愣,繼而苦笑搖頭說道,“你誤會了,我方纔那句話並非針對八皇兄。僅僅針對我自身罷了……[反正大周皇帝只要懂得如何發號施令就好],呵,看來並不是坐在這個位置上,便能成爲一位有道的明君……”
“你……不生氣?”謝安錯愕地望着李壽。
卻見李壽微微嘆了口氣,苦澀說道,“八皇兄那般專權,我當然生氣,但是……我自思無法做得像他那樣出色,也就……也就沒有生氣的資格了……[在妄自評價他人之前。先自思一番,看看是否能做得像那人一樣出色]……”
“咦?這句話……”謝安愣了愣,古怪說道,“這句話好似是先帝說的……”
猛然間,李壽麪色微變,表情有些不自在,端着茶盞尷尬說道,“是……是麼?——朕倒是忘了究竟是何人所說……”
連朕都出來了……
暗自笑了笑。謝安捉狹地望着李壽,似笑非笑說道。“陛下當真忘了?”
見謝安故意揭自己瘡疤,李壽懊惱地瞪了一眼他,沒好氣說道,“行了行了,這種事有必要拆穿我麼?——我只是覺得,父皇或許真的是一位有道明君……”
這不廢話麼?
暗自撇了撇嘴。謝安故意露出一臉的驚訝,誇張問道,“咦?這等事陛下如何發現的?”說到這裡,忽見李壽無可奈何地望着他,謝安忍不住笑了出聲。
“或許。我真的沒有作爲帝王的才能吧……”李壽一臉苦澀地嘆了口氣。
見李壽一臉氣餒之色,謝安搖了搖頭,正色說道,“那倒不見得,在我看來,你只是欠缺經驗罷了,而李賢那小子呢?那小子自幼便跟着胤公學習,胤公是何許人物?那可是我大週三十年的丞相!——耳濡目染之下,倘若李賢那小子沒有這般本事,這反而叫人難以信服!”
“是我大驚小怪了麼?”
“可不是麼?”聳了聳肩,謝安瞥了一眼心情不佳的李壽,忽然正色說道,“別妄自菲薄了,胤公可是私下裡誇過你的,說你有着作爲明君的器量!”
“器量?”李壽疑惑地望着謝安,懷疑般問道,“胤公當真說過?還是你小子用來安慰我的話?”
謝安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思忖一下,問道,“方纔在太和殿上,李賢那般專權,你生氣麼?”
“有些……”李壽點了點頭,如實說道,“不過,朕沒有指責八皇兄的資格,所以,也有沒有生氣的資格了……”
“所以說,你擁有着作爲明君的器量!——李賢那小子那般旁若無人,你亦能容他,這份器量……讓我不覺聯想到了先帝……”說着,謝安腦海中不禁回想起了前天子李暨,儘管他對李暨針對衆皇子奪嫡的許多事持不同看法,覺得李暨那般做簡直不像是一位父親,但是這絲毫不妨礙謝安發自內心敬佩那位胸能容納百川的君王。
甚至於有些時候,謝安隱約有種錯覺,那就是前天子李暨對待朝臣時的態度,似乎反而要比對待自己的親兒子更加和藹可親,至少李暨就不曾真正嚴厲地對待過謝安,可據謝安所知,除了早年便病故的大皇子[周懷王]李勇外,其餘八位皇子殿下,在成長的過程中沒少挨他們父皇的呵斥。
“不一樣的……”似乎與謝安想到了一處,李壽搖着頭說道,“父皇是心胸開闊,而我嘛,只是假裝着心胸開闊罷了……並非我有器量,只是我知道不如八皇兄,因此,也沒有什麼資格去指責他罷了……”
“身爲帝王,尚能時刻自省,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歷史上有許多昏君都是一副[天大地大、唯我獨尊]的模樣,聽不得臣子的諫言……”
“你啊,就別說什麼安慰的話了,我不是說了麼,我並非是真正的心胸開闊,只是……”
“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麼?勇敢與假裝勇敢,有什麼區別?”
“……”李壽愣了愣。
“我說過的話,遇到一件事,不管那人是真的勇敢還是假裝勇敢,只要他迎頭而上。並未遇事退縮,那兩者就沒有任何區別!——如今,你能容得下李賢,不惱他所作所爲,在我看來,這就是心胸開闊……只不過。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不多,你沒意識到,李賢那小子也沒意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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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壽聞言又好氣又好笑,搖頭說道,“連八皇兄都沒意識到,你怎麼就意識到了?”
“謝大爺天縱奇才唄!”謝安一臉自得地說道。
“你這傢伙……”李壽哭笑不得,被謝安這一打岔,他心情倒是好了許多,不過一想到這兩日早朝上的事。他又不覺感覺有些無所適從,苦澀說道,“不過說真的,似這樣,我這大周皇帝,當得還真是窩囊……”
瞥了一眼李壽,謝安壓低聲音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似乎是注意到了謝安話中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語氣。李壽彷彿是想到了什麼,沒好氣說道。“想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會使手段派人暗中除掉八皇兄?”
其實謝安也清楚以李壽的性格,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但他還是故意打趣般說道,“其實辦得到哦,我手底下擅長這方面事的人多的是,費國、苟貢、漠飛。狄布,再不濟還有金姐姐,金姐姐能殺李賢那小子一次,自然也能殺他第二次,不費吹灰之力!——再不濟。寫封信請大舅哥親自出馬!”
儘管清楚謝安這是開玩笑,可李壽亦不覺翻了翻白眼,沒好氣說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行了行了,朕知道你小子夠義氣,不過這件事……”說到這裡,他臉上的面色一正,正色說道,“謝安,這件事,我希望你莫要插手!——八皇兄與我其餘幾位兄弟不同,我打算自己想辦法,讓他認可朕!”
聽聞此言,謝安臉上露出幾分由衷的笑容,輕聲說道,“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若無法站在一定高度,李賢殿下是絕對不會認可陛下的!”
“此事我也清楚,不過……朕相信,只要朕奮發圖強,有朝一日定可叫八皇兄認可!——你小子給朕安分點,千萬別從中壞事!”
“是,陛下!”誇張地拱了拱手,謝安望着李壽自信的表情,微微一笑。
這個笨蛋!
能做到這種地步,還說自己沒什麼胸襟?
深深望着李壽,謝安暗自感慨一聲。
在他看來,或許李壽論資質並不足以成爲大周皇帝,但難能可貴的是,他擁有着無人能及的器量與胸襟。
也難怪,畢竟李壽自小起便遭遇了諸多不盡如意的事,由於出身問題受盡了白眼,但正因爲如此,使得李壽的心境非常穩固,不會輕易因爲旁人的一句話或怒或喜,並且,長久以來處於逆境,使得李壽有着無人能及的胸襟與豁達,而這正是作爲一位王者所必須的素質。
要知道,前太子[周哀王]李煒,此前正是因爲胸襟狹隘,其父、前天子李暨這纔沒有將皇位傳給他,要是李煒那時也具備着如同李壽這般豁達的胸襟,那皇位的爭奪,也就沒其餘幾位皇子的事了。
在此後幾日裡,李壽朝廷照常運作着,絲毫沒有新、舊帝王交接權利時會偶爾發生的局勢動盪跡象,但是呢,也只有像謝安這樣有資格早朝的殿臣才清楚,在早朝中發號施令的,並非是當今天子李壽,而是取代了丞相之職的皇八子、[八賢王]李賢。
不得不承認,李賢不愧是大周李氏中罕見的奇才,單一人之力,便將偌大朝廷諸多國事整頓地井井有條,除了因爲不信任李壽與謝安這些人,在早朝上頗爲專權外,倒也挑不出其他毛病來,確實是叫人歎爲觀止的奇才。
但是,叫樑丘公、胤公等眼下已漸漸退出朝廷權利中心的老人們最感到意外的,反而是李壽這位大周天子,就連他們也沒想到,面對着頗爲專權而有咄咄逼人之勢的李賢,李壽竟然不怒不惱,早朝時亦是靜靜傾聽,時而插幾句叫人頗有啓發的建議,而李賢似乎逐漸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以至於當李壽提出的意見偶爾不正確時,他亦做出耐心的解釋,直到李壽明白其中利害。
總之一句話,眼下的冀京朝廷,李壽、謝安一派,與李賢、季竑以及諸位李氏王爺一派,倒可以說是維繫着相對和平的局面,而其中關鍵人物李賢,則扮演着統籌國事的丞相與教導皇弟、大周天子李壽這兩個角色,倒顯得旁人有些無所事事。
相比之下,反而是謝安家中更爲熱鬧,正如謝安所預想的,從他口中聽到[長婦]二字的樑丘舞,果然一改之前的失落,在家中擺起了身爲長婦的架子。
儘管樑丘舞別的什麼都沒做,只是稱呼長孫湘雨、金鈴兒爲妹妹罷了,但是,這依然惹來了長孫湘雨的不滿,這使得謝安這幾日回到家中時頗爲提心吊膽,還不如在刑部府衙當值時自在。
如果說這件事叫謝安家中氣氛頗爲緊張,使得樑丘舞、長孫湘雨、金鈴兒三女劍拔弩張,那麼,南國公呂崧的一封請柬,倒是稍稍緩解了三女之間的緊張氣氛,轉而統一矛頭針對夫婿謝安……
那是一封呂公請謝安到呂家赴家宴的請柬……
開玩笑,你又不是呂家的人,赴哪門子的家宴?
下意識地,衆女心中不出意外地浮現出一位女子的名字,一個叫她們夫婿謝安至今亦念念不忘的女子……
而與此同期,遠在北疆的四皇子、[項王]李茂,終於得知了一些發生於冀京的重大事件,比如說,其父李暨駕崩,其幼弟李壽登基爲帝,比如說,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叫做謝安的傢伙,迎娶了他李茂所愛慕的女子、[炎虎姬]樑丘舞……
早前,太平軍假借長安、洛陽一帶叛軍的手,亦引不出李茂這頭雄踞北疆的孤狼,而如今,僅僅因爲謝安這個名字,李茂這頭孤狼終於離開了他的巢穴,親率兩萬北疆士卒,攜怒返回冀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