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武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日,在東公府後院的校場,謝安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那位已立下婚誓的未婚妻,望着她揮舞着重達八十多斤的長柄大刀,進行着平日裡一貫的早課。
起初,當伊伊說出那柄大刀的重量時,謝安還以爲她在與自己開玩笑,但是他錯了,伊伊說話的時候,神色很認真。
他難以置信地望着在場中手握大刀揮舞自如的樑丘舞,心中暗暗感慨。
這個女人若是粘上鬍子,活脫脫就是關公在世了吧……
八十多斤……
自己現在這副身體差不多也只是這個數值吧,換句話說,那個女人單手就能將自己舉起來?
想到這裡,謝安只感覺自己的眼皮挑了挑。
他依稀記得,以前他有幾個朋友向他抱怨過,說什麼老婆太優秀,做丈夫的壓力太大,當時謝安一笑而過,還落井下石調侃對方,然而如今當他自己遇到這種事時,他終於理會到了這種感覺。
不過話說回來,眼前那個女人,早已已經超過那什麼優秀的標準了吧?
長長吐了口氣,謝安忍不住問道,“她是不是還在爲昨天的事生氣啊?爲什麼我叫她,她沒反應?”
伊伊聞言笑了笑,搖搖頭解釋道,“小姐是否還在爲昨日的事生姑爺的氣,奴婢不知,只不過,小姐習武時,向來是全神貫注,不受周圍喧鬧影響,是故,無論是奴婢,還是項副將他們,都不會在小姐習武時打擾……哦,對了,以後姑爺倘若一人前來,也千萬不要在小姐習武時中途打擾。”
“爲什麼?難道打擾她,她會生氣?”
“不是生氣的問題,”伊伊搖了搖頭,很嚴肅地說道,“前兩年,奴婢有些日子不慎染了風寒,臥病在牀,當時,有一名府上侍女代奴婢伺候小姐,那名侍女不知小姐習武時的習慣,中途想替小姐擦擦汗,險些就被小姐錯手殺死了……”
“不會吧?”謝安聞言倒抽一口冷氣,不過待他轉頭一瞧場中樑丘舞那全神貫注的眼神,心中已漸漸有些相信伊伊所說的話了。
“姑爺且稍等片刻吧,算算時辰,小姐應該也差不多了……”
“哦,好……”謝安茫然地點了點頭。
平心而論,雖然只是短短兩日的接觸,但是謝安早前對樑丘舞的恐懼,卻已漸漸緩解,因爲他能夠感覺到,樑丘舞這個女人,在大部分時候還是很好說話的。
與其說謝安眼下還畏懼着樑丘舞,倒不如說他怕這個女人一旦發怒,錯手間將他殺了而已,像不小心踩死一隻螞蟻一樣……
畢竟能自如揮舞重達幾十斤兵器的女人,世上可不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估摸着過了一刻辰左右,場中的女人忽然收起招式,深吸一口氣,調息着呼吸。
見此,侍女伊伊遠遠地喊道,“小姐!小姐!”
正如伊伊所說的,直到此刻,女人這才發現伊伊以及謝安這兩位觀摩她習武的客人,眼中隱約露出幾分驚異。
她隨手一頓,待聽一聲悶響,大刀尾端登時深深陷入青磚。
望着那青石磚鋪成的地面竟然四下開裂,謝安倒抽一口冷氣,與其說他吃驚於那塊青石磚的慘狀,倒不如他更在意樑丘舞臉上那自若的神色,彷彿根本就沒有多用幾分力般。
猴哥,搬救兵吧……
謝安一臉古怪地嘟囔着。
而另外一邊,樑丘舞顯然沒有注意到謝安臉上的怪異,幾步走了過來,伸手接過伊伊早已準備好的乾毛巾擦了擦汗,略有些意外地望着欲言又止的謝安,輕笑說道,“你怎麼來了?”
“我只是隨便看看,剛纔見你全神貫注,所以沒有打擾……”
“哦,”樑丘舞點了點頭,繼而歉意說道,“如此,我作爲妻子確實是失職了,原以爲你對武藝不敢興趣,是故就沒有叫上你……趁着時辰還早,不如我陪你過過招?”
對於東軍神武營的將士而言,樑丘舞親自與其過招,指點其武藝,那不止是一種福分,更是一種榮譽,而謝安哪裡知道那麼多,聽到這句話,他當即面如土色,連連擺手回絕。
“算了算了,下次吧,下次……”
“下次?”樑丘舞似乎頗感遺憾。
“對對對,下次,你看,你也很累了……”說了半截,謝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樑丘舞,望着她此時身上的裝束。
與平日的裝束不同,此刻的樑丘舞,她那一頭秀髮都紮起豎在腦後,穿着一雙牛皮質地的武靴,身上套着一條寬鬆的戰袍,且戰袍的上半身一直退到腰際,若不是腰帶牢牢繫着,恐怕早已滑落。
至於她裸露的前胸,則以大抵一根手指闊的白布條裹胸,自胸部以上、包括雙肩都裸露在外,令謝安目眩不已,唯一遺憾的,便是她那因爲布條緊緊裹住而略微顯得有些失形的胸部。
但是不得不承認,此刻的她,猶如初陽下尚沾着晨露的鮮花,富有朝氣而充滿爆發力。
尤其是當望見她臉上那一滴汗水從她的臉頰流經脖子,再經過鮮明的鎖骨,最終流向胸口那兩團被白布條緊緊包纏着的胸部時,謝安不禁有種口乾舌燥的感覺,身體中,亦燃起一股莫名的邪火。
第一次見時,她與平日一樣,身穿甲冑,目光冷淡,猶如一朵傲然而立的臘梅,給人一種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感覺。
而昨日在後院的小祠裡,身穿女裝的她,又有一種大家閨秀般的恬靜、優雅。
而眼下的她,卻又彷彿是一匹奔騰的野馬,狂野而不受約束,渾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野性美的魅力氣息,令人不自覺地想要去征服她……
“那就下次吧!”想法單純的樑丘舞顯然沒有注意到謝安正目不轉睛盯着她裸露的雙肩看,從地上拿起水囊灌了幾口,繼而將水囊內水淋在身上,任憑那些水從她額頭宣泄而下,流經脖頸、前胸,以及戰報的下襬……
“咕!”望着她胸口的溼潤布條漸漸滲透出她那古銅色的膚色,謝安瞪大了眼珠,險些連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這回,連樑丘舞也瞧出來了,她有些不悅地瞪了一眼謝安。
倒不是說她不悅謝安這樣偷偷看她,畢竟謝安是她日後的夫婿,這種事也用不着避諱,只不過,謝安那暗嚥唾沫、色心大起的模樣,着實有些讓樑丘舞不喜。
在她看來,男兒理當以事業爲重,豈能過分貪戀女色?只不過此刻女色的對象是作爲妻子的她,她自是不好多說什麼。
“好看麼?”女人淡淡說道。
“好看……”謝安忙不迭點頭,忽然感覺她的語氣有點不對,連忙又搖頭,結果沒搖幾下,又意識到這樣更容易叫面前的女人誤會,只要裝聾作啞不做聲了。
見此,樑丘舞微微搖了搖頭,岔開話題說道,“你來找我,應該是有事吧?”
怎麼?
我找你就是有事?
謝安眼眉揚了揚,他怎麼聽都感覺這話有點不太對勁,彷彿他就是一個到處惹是生非的孩子,而面前的這個女人,便是他的監護人……
“能有什麼事啊,就是來看看你嘛,怎麼說你也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樑丘舞喃喃唸叨了幾句,有些欣慰又有些意外地望着謝安。
終於長大了呢……
你個笨女人是不是想說這句話啊!
謝安無可奈何地回望着女人。
“原來如此!——原來你已有了這份覺悟,如此倒顯得我小家子氣了……”樑丘舞歉意地望向謝安,平靜說道,“既然你沒什麼事,正好,我倒是有件事要與你說!”說着,她面色一冷,望着謝安皺眉說道,“身爲我樑丘舞日後夫婿,你昨日竟與項青二人出入青樓,還叫了數名娼妓飲酒作陪,還喝至爛醉如泥,倘若此事傳揚出去……”她的神色,越來越嚴厲,說到最後,幾乎已是滿臉怒容。
從始至終,謝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聽着,倒不是說他不敢還嘴,只不是昨天的事,他實在不好意思多做解釋。
難道把一切的錯誤都推到項青頭上?
向來重義氣的謝安可做不出這種無恥的事,要怪,只能怪他還沒有適應自己身份的轉變,畢竟他已與樑丘舞有了婚約,揹着妻子在外胡混,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實在是,對不住……”謝安低頭道歉。
樑丘舞深深望着謝安的眼睛,半響之後,這才點了點頭,語氣也稍微緩和了一些。
“你知曉就好,日後牢記心中。——項三哥是自己人,不會多嘴,但你日後也少不得要與外人應酬,倘若舉止放蕩不堪,難免叫人看輕……”
“嗯!”謝安乖乖地點了點頭。
“念你初犯,姑且擾你一次,此事暫且放下不提,”說着,樑丘舞猶豫了一下,望着謝安壓低聲音說道,“實言告知我,你當真要助九殿下成爲皇儲?”
一時間,謝安的雙目瞪大,很是不可思議地望着樑丘舞,愕然說道,“你……你怎麼知道?”
“是項三哥告訴我的,昨日你酒醉失言,事後,他將此事告訴了我,”說着,樑丘舞望了一眼謝安,見他一臉的不安之色,不悅說道,“我乃你妻,難道還會害你不成?——反過來說,你作爲丈夫,且瞞着我這等要事,實在不該!——還是說,你並不信任我?”
望着樑丘舞眼中的幾分失望,謝安心中一軟,連忙辯解道,“不是信任不信任的事吧?你也知道,這種事不能隨隨便便說……”
“你也知道?知道還酒後胡言亂語?”樑丘舞氣惱地望着謝安,繼而雙眉舒展,平靜說道,“好在那些青樓女子不曾聽到,否則真是……日後,你這話不可再說,叫有心人聽到,恐有殺生之禍!”
聽着樑丘舞話中幾分擔憂之色,謝安心中一暖,半玩笑地說道,“我已答應了伊伊,日後吃酒,叫她陪我……”
“唔,如此倒也合適,”樑丘舞愣了愣,繼而微笑說道,“倘若只是小酌幾杯,我自也可陪你……總之,莫要再去那胭脂紅粉之地!”
吃醋了?
還是單純地看不慣青樓的那些女子?
謝安歪着頭打量了樑丘舞半響,還沒看出她心中真實的想法。
“話說回來,既然你打算要助九殿下成事,此事可不易,九殿下身旁有多少心腹之人?”
謝安聞言滿臉尷尬,半響這才舉起兩根手指。
“僅僅二人?”樑丘舞愣了愣,喃喃說道,“加你也才三人,如此人手……”
“是包括我,二人……”謝安汗顏說道。
“……”樑丘舞微微張了張嘴脣,呆呆地望着謝安,模樣倒是可愛,可是她那彷彿看待傻子一般的目光,着實令謝安有些汗顏。
“我還是替你安排仕途吧!”雖然似乎是商量的話,可是從樑丘舞的話中,卻聽不出任何要與謝安商量的意思,很顯然,她並不看好謝安要相助的九皇子。
對於樑丘舞說一不二的性格,謝安這幾日已瞭解許多,見此,連忙解釋道,“也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你想啊,眼下朝中衆皇子,實力最爲龐大的,無非是那個混蛋太子李煒,北境的四皇子李茂,以及身在江南的八皇子李賢三人,此三人呈鼎足之勢,猶如當空皓月,相比之下,其餘皇子卻只是米粒之光,難放光彩,更別說李壽那小子,但正因爲如此,纔有機會!”
“怎麼說?”
“你也應該知道,那個混蛋太子平日裡囂張跋扈,視其餘衆皇子如無物,但一聽說四皇子要返朝,就嚇得跟什麼似的,這就說明,他也畏懼四皇子李茂……”
“這個自然!”樑丘舞微微頷首,說道,“李茂殿下手握北疆十餘萬兵馬,乃我軍方衆望所歸,而那太……而那太子,雖在冀京有諸多勢力,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干朝中老臣以及皇室宗親擁護,還有那八皇子李賢,他在江南等地的威望,甚至要比朝中陛下更勝一籌,江南乃龍蛇混雜之地,草莽豪傑屢禁不絕,數年來朝廷都對江南變故無可奈何,然而那八皇子,卻能從容漫步於各方勢力,令黑白兩道皆對他心服口服……你說這些,與九殿下又有何干?”
“呵呵,”謝安裝模作樣地笑了笑,繼而壓低聲音,正色說道,“燭臺的光,可照不到燭臺之下啊,太子李煒的注意力,毋庸置疑是四皇子以及八皇子,豈會在意其餘人?甚至是,毫無勢力的九皇子?”
“……”樑丘舞紅脣微啓,繼而卻又合攏,望向謝安的目光中,隱隱露出幾分驚訝。
而謝安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猶自說道,“說句不好聽的,眼下四皇子與八皇子,恰恰就是最好的擋箭牌,吸引着太子李煒所有的注意力,而我們要做的,便是周旋於這三股勢力之中,韜晦養光,暗暗積聚實力,必要之時,還可聯絡處於弱勢的皇子們,將最強的對手先打倒……”
“打倒李茂殿下?”樑丘舞的表情,有些爲難。
謝安愣了愣,古怪說道,“怎麼看現在也是那個太子李煒更強吧?四皇子手中兵權再多,也只是人臣,而那個太子,是儲君!”
“唔,是我失卻計較了,繼續說!”樑丘舞點點頭,眼中的爲難之色,漸漸退去。
“據我猜測,四皇子與八皇子,多半也是這個打算,是故,他們很有可能聯合起來,一起對付太子,待太子倒臺之後,他們便是雙雄並立,而其餘衆皇子,也在同一個起跑線了,到那時,纔是真正的奪嫡之爭!”
“原來如此!”樑丘舞點了點頭,由衷讚道,“我再一次低估你了,很好,很好……這便是你對九殿下的進身之策麼?”
豈料謝安聞言尷尬地饒了饒頭,訕訕說道,“我很想說是,不過,是一個叫王旦的傢伙說的……”
“王旦?”
“啊,以前是太子李煒的幕僚,有一次我與李壽二人去赴宴,那個混蛋太子出言奚落李壽,我瞧不慣,暗諷了對方几句,那個太子爲了挽回顏面,叫府上的幕僚與我比試才學,叫我僥倖勝出。我與李壽自是逃過一劫,可憐了那些幕僚,被惱羞成怒的太子驅逐出府,還斷了他們的仕途,永不錄用,其中就有王旦……
我記得是今年的正月裡的吧,我與李壽出城打獵,回府的時候,在路邊遇到了無顏返鄉,打算就此餓死冀京的王旦,於是就把他帶回了府上……”
“原來如此,”樑丘舞釋然地點了點頭,繼而搖頭嘆息說道,“堂堂太子,一過儲君,器量卻如此狹隘,僅爲一次失利便如此苛刻對待手下心腹幕僚,迫害飽學之士,實非明主所爲……”說着,她語氣一轉,望着謝安正色說道,“能擔任太子的幕僚,想必是有真才實學,但即便如此,你等人手也是不足……罷了,既然你有志向,我作爲妻室,也不好潑你涼水,你且照你心中所想去做,只不過,萬事需留有退路,莫要做絕,以便我暗中保你……”
“呃,謝謝……”謝安牽了牽嘴角肌肉,汗顏感謝。
“你乃我日後夫婿,理所應當!”女人還要再說,忽然遠處匆匆走來一名侍女,行禮稟告道,“小姐,長孫小姐來府上拜會……”
謝安清楚地注意到,樑丘舞的面色突然沉了下來。
“她來做什麼?”嘀咕一句,樑丘舞點了點頭,回顧那位侍女說道,“請她到前院偏廳,奉上香茶,不可怠慢!”
“是,小姐!”那侍女一頷首,離開了。
趁着樑丘舞皺眉思忖的時間,謝安小聲詢問身旁的伊伊。
“伊伊,那什麼長孫小姐是誰啊?”
“乃小姐閨密……”伊伊低聲解釋道。
閨蜜?
閨中蜜友?
怎麼看也不太像吧?
謝安暗自打量着樑丘舞的面色,就在這時,卻見樑丘舞深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伊伊,隨我前去偏廳!”說着,他轉頭望向謝安,語氣不容反駁地說道,“你回房,不許出來!”
誒?
什麼意思?
見樑丘舞一反常態,用嚴厲的語氣讓自己回房,謝安莫名其妙之餘,隱約也有幾分不滿。
方纔還說什麼丈夫妻子,這會兒就變了?
瞧瞧又怎麼了?
還是說,嫌我會給你丟人?不想讓你的朋友知道你打算嫁給一個平民?
謝安越想越不是滋味。
哼!
不叫我去,我偏偏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