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白的燈光照在小廳裡,身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毫無聲息,甄意和崔菲相對站在門邊,兩張臉上都沒了一開始的波動情緒,像戴着面具的沒有表情的臉。
只是剛開始嗎?可崔菲已經覺得疲憊:
“好。那接下來呢?”
“讓表姐夫和姑媽都過來吧。”甄意冷淡道,“我會告訴你們具體該怎麼做?”
崔菲很快下樓。
四周安靜下來,甄意麪無表情地立在門邊,一秒,又一秒,神色漸漸鬆動。
她擡起眼眸,四周沒人了。
回頭望一眼屋子裡的小女孩,忽然間情緒複雜,竟想作嘔。她拉上了房門,獨自站在走廊裡,靠着牆壁深呼吸,覺得噁心,鄙視自己。
酒精讓她的腦子昏昏沉沉,她頭痛得無法正常思考。不論如何,爲了爺爺,她沒有退路了。如果有因果報應,就報在她身上好了!
姚鋒裝精神病的風波還沒過,如果大家說爺爺是裝的呢?更有甚者,如果有好事媒體惡意揣度,說老人猥褻兒童?
她想都不敢想。
要不,留幾個漏洞,讓警察最終抓到他們?
不一會兒,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姑媽和戚行遠都跟着崔菲上樓來。
姑媽眼淚汪汪,一見甄意便緊緊握住她的手:“好意兒,你能爲爺爺做這些,姑媽謝謝你,謝謝你了。”
甄意不做聲,默默抽回手。
四人去了案發房間對面的小客廳,甄意並不耽擱,直接問:“我對這附近不太熟悉,你們知道什麼比較隱蔽的地方嗎?她被發現得越遲,對你們就越有利。”
崔菲和姑媽齊齊看着戚行遠。
戚行遠低着頭,眉心深深皺着,看得出非常痛苦煎熬,他長久不說話,很久才無奈地嘆氣:“向西10公里有一處溼地公園,人很少。”
“溼地公園嗎?”甄意思索。
崔菲插嘴:“溼地泥潭多,去的人少,她不容易被發現。”
“好,就這裡。”甄意說。但,隔了幾秒,她的臉便陰沉了下去,搖了搖頭,堅定道:“不行。”
“爲什麼?”
“怎麼把小女孩送過去?自行車,摩托車,還是汽車?”甄意冷笑,“都會留下車轍。因爲去的人少,警方就更容易採集和排查了。雖然很可能她很久以後才被發現,可如果很快被發現了呢?在車轍沒有消失前。”
崔菲怔了一下,拿紙巾擦擦額頭的冷汗。這才意識到,正如甄意所說,一切只是開始,處理屍體哪有那麼簡單?
“再選一個地方吧。”甄意忽然虛弱起來,說。
戚行遠扶住額頭:
“向南5公里是南中山,是很多家庭還有公司團體組織員工登山的地方,但晚上沒什麼人。”
甄意點點頭:“野營愛好者呢?”
戚行遠沒想到這點,道:“我們國家,好像喜歡露營的不多。”
“可也不能排除吧。”
崔菲:“會被看見嗎?那怎麼辦呢?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打扮成野營者或是登山客去吧,如果遇到人,就待在山上好了;如果沒有,就立刻回來。”
崔菲疑惑:“抱着孩子去嗎?”
甄意搖頭:“把小孩裝在行李箱或揹包裡,打扮成野營者,不會引人懷疑。記住,到時候行李箱和揹包都不能留在現場。”
“這我知道。”
“除此之外,選箱包的時候要格外注意,越簡單越好,表面不要有線頭和飾品之類的零碎物,可能會被樹枝刮住留在拋屍現場;箱子裡也不要有,不然會蹭到小孩的身上。所以,最好用塑料袋把孩子包住放進箱子,到時候,把塑料袋回收。”
甄意安靜說完,補充一句,“記得戴手套,另外,不要刮壞塑料袋。”
崔菲牢牢記在心裡,連連點頭:“我現在就趕緊去。放心,我會把孩子身上的痕跡清理乾淨的。我去放水給她清洗......”
甄意打斷:“不能用香皂,沐浴液,洗髮露,什麼都不要用。”
崔菲一愣,再度記下:“好。洗完後用浴巾包住,再用塑料袋,箱包,就出發。”
“好。”甄意說。
崔菲起身,又回頭:“沒有別的了吧?”
甄意微微抿脣,垂下眼睛,輕聲道:“沒有了。”
眼見大家要去行動,甄意忽而幽幽擡起了眼眸,格外冷酷,
“等一下,還沒有完。”她盯着虛空,“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麼事?”
“艾小櫻頭上的傷痕,是用硯臺砸出來的。”她說,“壽宴上言格送的那個稀世的硯臺。”
“這方硯臺,今天很多人都看到了。因爲太稀有,或許還有人拍照放在網上。”
偌大的客廳裡死一般的靜,燈光輝煌,幾人的臉色慘白得像鬼。
崔菲輕聲:“這,有什麼關係呢?”
“法證人員可以根據她頭上的傷痕大小,角度,凹陷度推斷出兇器的棱角,大致重量。”甄意看她,眼神靜得像黑洞,帶着一股子詭異的冷,“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彷彿空穴生陰風。
崔菲癱軟在沙發上,只覺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要重新......”她捂住嘴,想嘔,“要重新把她的頭砸爛嗎?”
甄意眼神空洞,彷彿沒有魂魄。
戚行遠聽言,痛苦得臉都扭曲了。
但,所有人都沒了別的選擇。
崔菲說:“行遠上山後,用山上的石塊處理吧。不多說了,我們行動。”
甄意不肯參與,另外三人分工。崔菲清理艾小櫻,姑媽準備箱包,戚行遠找車子和裝備。
不到半個小時,戚行遠獨自開車出門了。
崔菲立在夜幕中,望着丈夫遠去,長久地望着。單薄的身影裡帶了很多不明的情緒,彷徨,不安,忐忑,悲哀……
甄意立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想,不幸突然降臨,崔菲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樣,維護她的家,像是本能。
崔菲站了一會兒,回屋和她的媽媽一起上樓清理房間。
甄意一人坐在樓下的客廳。她只做參謀,不參與任何實際操作。
客廳空曠下來,只剩甄意一個,防備漸漸消散,目光也漸漸聚焦,又變得迷茫。
她呆滯地靠在沙發裡,噁心得想吐。頭昏昏沉沉的,眼睛也腫得難受。她累得虛脫,眯着眼休息一會兒。
朦朦朧朧中,卻彷彿看見艾小櫻頭被砸碎了,血肉模糊地站在她面前,伸着手要抓她。
她猛地驚醒,心跳劇烈而疼痛,慌慌張張四處看,客廳裡還是隻有她一人。時鐘已指向凌晨兩點半,
這時,院子裡傳來車響。
甄意趕緊坐好,以爲戚行遠回來了,開門進來的確是戚勉!
這個時候來湊什麼熱鬧?!
甄意別過頭去,她心情糟糕,不想和他打招呼。
戚勉是泡吧回來的,見甄意在,有些詫異。畢竟,這裡一般沒人,他昨天臨時回帝城,不想住酒店纔來的。
他自以爲了解,輕浮地打招呼:“小姨,這麼晚怎麼還在你姐夫的私人別墅裡?不會是來約炮的吧?”
甄意真想把他塞進馬桶。
他眼神很輕佻。當年,年輕的崔菲當小三,嫁給和她爸差不多年紀的戚行遠。後者的幾個兒女都看不起,自然認爲,小三的表妹也正經不到哪裡去。
甄意緊閉着嘴,不屑理會。
戚勉更起勁兒:“聽說你也是個喜歡玩兒的人物。我爸老了,有什麼好玩的?和同齡人才好玩啊,我朋友還沒走遠,一起玩‘雙龍戲珠’的遊戲好不好?”他以爲甄意聽不懂黃話。
甄意擡起眼皮,掃一眼他的褲襠,說:“玩之前,先讓我看看你的‘雙珠戲龍’吧。”
戚勉一幅刮目相看的表情。
甄意又改口:“錯了,不是龍,只怕是蚯蚓。呵,沒興趣了。”
戚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絲毫沒有反駁的語言能力。
甄意站起身,涼涼道:“我出來混的時候,菊花還只是一種植物呢!”她轉身,走幾步還不忘回頭,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極細的圈,十分囂張地揮一下。
她沒走幾步,崔菲和姑媽下樓了,看見戚勉,雙雙愣住。
戚勉奇怪:“你們怎麼也在這兒?”
話音才落,屋外再度響起汽車聲。這次,是戚行遠回來了。
崔菲心驚,立刻去迎,可戚行遠已經進門。崔菲搶在玄關把他堵住,他手裡還拿着野營裝備和箱包!
姑媽也趕上去拿身體擋視線。
誰都沒說話,可氣氛古怪而微妙,不動聲色地緊張着。
“爸?”戚勉好奇地探頭,沒想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另一個疑惑的聲音:“爸,小媽,這麼晚了擠在門口做什麼?”
門口的三人大驚。
齊妙捧着玻璃杯,疑惑地站在樓梯旁:“戚勉怎麼也來了?”
崔菲差點兒沒魂飛魄散,努力擠出笑容:“齊妙,你什麼時候來的?”
齊妙笑得殷勤,看上去很喜歡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媽:“我今天上午回帝城,不太想住酒店,就住在度假村了。”
崔菲笑:“怎麼不回家呢?這裡偏僻,又沒傭人,照顧着不方便。”
“我可以回家嗎?”齊妙驚喜,可見,以前她這私生女不允許回戚家南城區的家。
崔菲笑笑不答,問最關心的問題:“你,一直在這兒?”
“嗯。我晚餐時酒喝多了,散席就過來,一直睡到剛纔。”齊妙說。
看樣子,似乎二樓的兇殺案沒有吵醒她。
戚勉皺着眉,看戚行遠:“爸,你怎麼凌晨跑來這兒?”
齊妙聽了,目光也漸漸落在崔菲和戚行遠的腿邊,變得探尋,“你們拿箱子幹什麼?而且,爸你穿得好奇怪,像非主流。”
崔菲腦子轉得極快:“我和你爸吵架了,我猜他會來這兒住,就跑來等着,想說說好話。”
齊妙似乎沒懷疑,因爲戚行遠臉色很難看,的確像吵過架;戚勉則意味深長地掃視甄意,彷彿她是引發夫妻間爭吵的罪魁禍首。
且他不像齊妙那麼討好崔菲,陰陽怪氣說了句:“別吵得離婚了。”然後毫無興趣地上樓。
齊妙見廳裡一陣低氣壓,也說了晚安上去了。
崔菲額頭上虛汗直冒,戚行遠立刻跑去保姆房換衣服。
姑媽長長呼出一口氣,雙腳發軟,摸着牆壁癱到沙發上:“嚇死我了。”
甄意始終坐着,抱着手悠悠來了句:“現在就怕成這樣,警察來的時候怎麼辦?”
崔菲她們才稍微鬆懈的神經立刻緊繃,兩人四周看看,把甄意拉到角落,壓低聲音:“警察會找來?爲什麼?都按你說的做了,怎麼還會被警察發現?”
甄意擡起眼皮:“小櫻是在度假村走丟的,這是戚氏的地盤。警方當然會先找你們問這裡的結構和地形,方便找人。”
“哦,是這樣啊。”
“如果警察來問,千萬不要說‘小女孩真可憐兇手真可惡’之類的話。”甄意猛地扶着牆,忽然有些頭暈。
“爲什麼?”
“沒發現屍體前,是失蹤狀態。你怎麼知道她死了,而不是走丟了?”她疲憊得腿發軟,說得很公式化,“對警方來說,一開始的重點會往丟失拐賣等方向走。”
崔菲慶幸地點頭:“是。記住了。類似的話都不能說。我會告訴行遠的。”
“關於度假村的事,警察怎麼問,你們怎麼答就是了。警察的第一次拜訪,應該不會有問題。”
“第一次?”崔菲瞪着甄意,“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般來說警察只會來一次,你們表現好一點,下次就可以推給經理和員工去應付。如果孩子一直沒找到,這就會變成懸案。”甄意壓抑住心頭的不適,說,“但孩子的屍身找到後,性質就不一樣了。”
“會懷疑到我們嗎?”崔菲焦急地問。
“山裡很難找痕跡,且案發現場和拋屍現場不一致,會加大偵查難度。”她面無表情道,“我是說萬一,如果警察以兇殺案的性質來走訪,要做好心理準備。”
“好的。”
“其他的事,看情況發展再商量吧。”甄意揉了揉額頭,她累得幾乎虛脫,口乾舌燥,只想回自己家。
可擡起頭,她的心猛地一震。
門廊旁站着一個小女孩,穿着粉紅色的睡裙,散着頭髮,眼神迷茫而惺忪地看着她。
因爲是孩子,靠近的時候被大花瓶擋着,她們都沒看到。
崔菲回頭見了,驚得跳起來,驚慌失措地跑去:“紅豆,你什麼時候來的?”她一把抱起女兒上樓去。
姑媽埋頭在手掌中,焦急地嘆氣:“讓孩子聽到了,可怎麼是好?”
甄意靠在牆上,無力地閉上眼睛。
天衣無縫,從來就沒有這個詞。
帝城大學的夏夜,一片靜謐。凌晨四點,萬籟俱寂。只有微弱的路燈光從茂盛的法國梧桐裡灑落下來。
甄意頭腦昏昏沉沉,腿腳無力像踩着棉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爺爺的小樓走。酒精仍舊充斥着頭腦,可心裡忽然後悔得無以復加。
她犯了大錯了。
當時又急又慌,被崔菲一通話說得蒙了神,又被爺爺衣服上的血跡和口袋裡的蛋糕泥震住,只想着怎麼擺脫。
可現在冷風一吹,才發覺,當時應該先審問崔菲。可姐姐說讓她保護爺爺啊!
該死的,爲什麼她偏偏在今天喝酒喝得腦子不清醒?!
趕緊想想,崔菲今天表現的細節是?
奇怪,爲什麼今晚發生的事情變成了碎片?好像斷斷續續的,記不太完整?爲什麼有些記憶成了空白?
她摸出電話,很快撥通110,可當電話接通時,她又不知該說什麼了。說我指導人藏屍了?而且如果萬一真是爺爺呢?她現在應該回去再調查一番吧。
轉身要走,卻看見帝城大學裡最有名的千年古樹。這裡的學生叫它相思樹。
上中學時,老師們都說言格是一定可以考取帝城大學的。那時,甄意就說:“言格,如果你去了帝城大學,我就去帝城理工學院,挨在一起,還不那麼難考。我們就在一個城市啦。”
那時,她還說:“言格,帝城大學裡有一棵超級超級老的樹,叫相思樹,等我們去了,就在大家都睡着的時候,躺在樹下數葉子好不好?就我們兩個。”
相思樹,怎麼會叫這麼傷感的名字?
她繞過小巷,朝它走過去。
那是一棵多大的樹啊!樹幹快有桌子粗,樹葉茂密,鬱鬱蔥蔥,樹冠遮住了浩瀚的星空,樹葉緊簇,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在夜裡,安靜得叫人心寧。
甄意走過去,擡手撫摸它滄桑的樹幹,粗糙而清涼,她繞着它走,眼前發暈,怎麼會越來越醉了?
視野慢慢旋轉,漸漸,她看到了一個出類拔萃的身影,手插兜立在樹邊,稍稍仰頭看着樹冠上的葉子。
他感覺到了她的注視,目光漸漸落下,微微怔愣,似乎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說什麼。
甄意愣愣看他,在夜裡,他俊顏白皙,愈發好看了。
“好像真的醉得不輕了。”她嘀咕着揉揉額頭,繼續前行,腳卻被樹根絆住,猛地前傾。
一雙手及時扶住,她摔進莫名熟悉而牢靠的懷抱裡,臉頰在他下巴上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這親暱的感覺怎麼如此真實?
“甄意,是我,言格。”
她擡頭,眼神筆直,迎視他的目光。
當然是他,這樣溫和透徹的眼睛,當然是他。
他確認她站穩了,才輕緩而克己地鬆開她。
她卻怔怔地上前一步,雙臂鑽進他的薄風衣裡,緩緩地,牢牢地,圈住了他的腰身。她的頭輕輕靠進他的胸膛,喃喃道:
“言格,是我,甄意。
不要推開我。”
她不知道,她忽然的靠近與擁抱,很輕,卻像是撞進了他的心底。
他,從來都不會想推開她。
言格,從來都不會想推開甄意。
“言格,”甄意收緊手臂,臉頰輕蹭他的胸膛,語氣輕得像紗,“我給你打電話了。可你一直不接,我,就打給我姐姐了。”
言格的心驀地一凜,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