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方楚和秦秀兒疑惑不解的眼神,陳放天接下來只用了一句話便讓他們大致明白了這事的難處:“這個地方之所以會叫做林家鎮,原因就是因爲林家的存在。”
當然這話說起來雖然簡單,但要細細解釋清楚卻也不是一兩句話的事情。這時候車已經回到鎮派出所,陳放天領着方楚和秦秀兒進了自己辦公室,然後先打了個電話聯繫市裡,安排稍後將古瘸子的屍體送過去做進一步的屍檢,又讓周貴通知另外幾個屬下去古瘸子家裡好好搜一搜,看看能不能找到方楚先前所提及的那些令得古瘸子手裡長滿老繭的工具。
忙完這些事之後,陳放天才坐了下來,掏出煙自己叼了一支在嘴上,想了想又把煙盒遞到方楚面前。
方楚輕輕搖了搖手道:“謝謝,我不抽菸。”
陳放天也沒多堅持,摸出打火機將煙點着之後,纔開始慢慢說起林家的情況。
林家鎮這地方雖然不算大,不過要往上數也已經有了好幾百年的歷史。而最初這個鎮的形成,便是由林家的長工佃戶們逐漸移居此地之後不斷繁衍生息而來。林家家世最盛的時候,據說擁有“良田萬頃,佃農過千”,在鎮江以東,太湖以北這片區域都是數得着的大地主。但林家雖然曾經繁榮過,卻缺乏一個能讓林家從大地主進化成一方豪門的領袖人物,隨着時代的變遷,林家也起起落落,到了二十世紀初國難初現之時,就已經逐漸開始在走下坡路了。等到解放戰爭時期打土豪分田地,林家名下的地產被收得乾乾淨淨,家境直接便跌落到了谷底,從那之後似乎連本地人都開始逐漸遺忘了林家的存在。
但物極必反,就在林家幾乎已經從人們記憶中消失的時候,年輕一輩的林家子弟中卻是出了個能人林墨凡。七十年代初的時候,林墨凡以十幾歲的年紀便挑頭在鎮上拉起了一幫人馬,以革命小將的身份四處折騰。那時候也不是沒人把主意打到林家頭上,俗話說爛船還有三斤釘,林家雖然已經破落了,但百年的沉澱積累,家裡其實還有不少的好好東西。時逢亂世,想趁亂生事混水摸魚的大有人在,只是沒等這些人動手,林墨凡便已經找上門去挨着一個一個給收拾了。等到那場大亂結束之後,大家才赫然發現本鎮論成分最不乾淨的林家居然在這場禍及全國的浩劫中毫髮無傷,而那些或早或晚曾經和林家作對有過某些過節的人,卻都在此期間莫名其妙地消失無蹤了。
八十年代初,絕大部分人都對新出臺的政策還處在摸不着頭腦的狀態中,林墨凡卻無聲無息地從林家鎮消失了。有人猜測他是前幾年折騰得太厲害,怕被人事後報復所以跑路了,有人卻說這傢伙是嫌林家鎮水太淺,索性跳出去折騰了。當時衆說紛紜,但沒人真的把林墨凡的失蹤當成一回事。直到過了五六年之後,衣着光鮮的林墨凡突然回到林家鎮,並且聲稱要從此重振林家在本地的聲威。
沒人知道林墨凡在消失那幾年中去了什麼地方,也沒人知道他如何能在短短几年中賺到那麼多的錢。總之從林墨凡回來之後,林家似乎迅速地煥發出了生氣。林墨凡大把大把的鈔票砸下去之後,沒過幾年時間,林家便已經在附近這十里八鄉的地域內恢復到首富的位置,並且從此開始便再也沒有人能夠動搖過林家在本地的地位。
林墨凡雖然在那場大亂期間也用過不少狠辣手段,不過重回林家鎮之後倒也沒有擺出一副土豪惡霸的姿態,而是擺出了開明鄉紳的姿態。先是出資修整了鎮外那條每到雨季都會困擾居民們的舊河道,然後又掏錢翻修了鎮上唯一的小學,從那時候直到現在這數年之中,鎮上所有的公共設施和公益事業幾乎都有林家的參與和投入,雖然這種熱心公益的舉動暫且還稱不上樂善好施,但的確也算是造福一方鄉親了。而且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也隨之帶動了林家鎮的經濟發展,在這個過程中,林家的聲望在無形之中也開始慢慢水漲船高起來。
時至今日,本地人已經很少會再用本名去稱呼林家的現任家主林墨凡,而是一般會稱其爲“林先生”或者“林老闆”。有些從祖上就跟林家淵源頗深的本地居民,提到林墨凡的時候甚至還會尊稱一聲“林老爺”。這三十年來林家鎮的鎮長雖然從沒有林家的人出任過,不過每一任鎮長上任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林家去向林墨凡打招呼請安,在這期間也已經成爲約定
俗成的習慣。只要林墨凡點頭認可了,自然能夠順順當當地把這父母官做下去,但若是拂了林家的意思,那麼大概很快就得捲鋪蓋走人了。
陳放天不是本地人,這些事情自然也並非他本人的所見所聞,而是他來林家鎮任職的時候,前任的老所長一五一十說給他聽的。老所長也並非是交接工作之後的酒席上作爲酒後談資說給陳放天聽,而是正正經經把這當作了工作中必須要重視的注意事項,特地對他進行了叮囑。
陳放天將菸屁股摁到桌上的菸缸裡,沉聲說道:“當時老所長向我特別強調的其實就只有一條:林家不歡迎任何穿制服的人登門。”
秦秀兒咕噥道:“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規矩?他們定這規矩有什麼說法嗎?”
“如果想知道爲什麼,只能去問林墨凡本人了。在林家鎮這個地方,林墨凡所說的話就是規矩。”陳放天忍不住自嘲道:“反正肯定比我這個派出所所長說話管用。”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所以你不打算派人去林家把那位算命先生帶回來調查一下了?”方楚輕聲說道:“那個茶館老闆即便不是什麼好人,但也終究是人命一條。”
陳放天沒有直接回答方楚的問題,而是轉而說起了似乎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林家鎮的治安狀況非常好,在這裡當警察實在是一件很輕鬆的差事,而且按照我現在的情況,在林家鎮最多還幹兩到三年就能調回市裡,狀況好的話或許在區一級分局任個副局長什麼的,不瞞你們說,這就是我的職業規劃,對我個人來說,這可以算是很理想的結果。”
“那如果你堅持要去林家把人帶走呢?”方楚立刻便聽懂了陳放天的弦外之音,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且先不說我進不進得了林家的門,只要我今天去了……嗯,今天是週六,最遲週一我大概就會接到調令,去某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職,並且大概在今後的五到十年裡都不會再有升遷或者調回市區的機會。”陳放天很平靜地說道。
“這或許只是陳叔叔你杞人憂天而已……”
秦秀兒還待幫着方楚勸說幾句,陳放天已經嘆了口氣打斷了她:“我的前任當初就是這麼離開林家鎮的。”
這下就連秦秀兒都無話可說了,雖然她老爹在省公安廳任職,但管的畢竟不是人事方面,就算有這能力保下陳放天,只怕別人也會覺得這手伸得實在太長了一些。
陳放天看秦秀兒和方楚的臉色均是有些悻悻,便強笑着安慰道:“這在林家鎮並不是什麼秘密,恰恰相反,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林家立下的這個不成文的規矩……當然了,其實事到如今我們所推斷的這些情況也都還只是停留在猜測推理的階段而已,或許事情並非像我們想的那麼嚴重……”
這時候周貴在辦公室門口探頭進來報告道:“頭,在古瘸子家裡搜到東西了!”
派去古瘸子家查找證物的兩個警察很快就帶着找到的東西回到了派出所,而找到的東西也是讓在場的人都有些瞠目結舌。而且據他們說古瘸子並沒有把這些東西收在什麼隱秘之處,而是就大大方方地放在自己牀底下,想必他生前沒有想過自己會有身份敗露,被警察登門搜查的這一天。
除了方楚和陳放天事前曾經預想過的洛陽鏟和小筒鍬之外,另外還有幾件包在層層油紙中的銅器。陳放天慢慢拿出其中一件類似油燈形狀的銅器放在辦公桌上,左看右看一陣之後還是沒有頭緒,忽然轉頭朝方楚問道:“你認不認得這個東西是什麼?”
方楚的臉色倒是顯得很平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的名字應該叫做七彩鳳尾盞,產於東漢年間,這個東西算是比較稀罕了,目前國內好像還沒有館藏品,倒是臺北那間故宮博物院裡收着一件。”
“那這玩意兒是很值錢的文物了?”正準備用手去碰的周貴聽到這話一下便把手縮了回來,有些愕然地追問道。
“如果是真品就肯定值錢了。”方楚見其他幾人都怔怔地盯着自己,當下又道:“你們不用這麼看着我,我只知道這東西很罕見,但值多少錢我可不知道。我印象中這東西從來沒在古董拍賣市場上出現過,價值不好估計。”
既然有可能是文物,幾個警察立刻便打起了精神來。當下陳放天將另幾件東西也從油紙中取出放到桌上,分別是銅鏡
、銅劍和一塊硯臺。這次不消陳放天再開口詢問,衆人便都將眼光投向了方楚。
方楚自知這種場合之下推脫不過,便主動上前仔細觀察一陣,這纔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不敢肯定這些東西都是真品,建議你最好還是請相關的專家來做鑑定。”
“就算這幾件東西現在定不了真假,這些工具總不會是假的。古瘸子把這些玩意兒收在家裡,總不會是拿來泡茶用的吧?”陳放天一邊說一邊用腳輕輕踢了一下地上的洛陽鏟,心中其實暗暗有些吃驚。
從古瘸子家找到的洛陽鏟和小筒鍬其實與陳放天以前在培訓課上看到的形狀大小並無二致,只是這鏟把卻由鋁合金之類的金屬管制成,兩尺一截,前後都加工了可套接在一起的螺紋,而從古瘸子家裡找到的這種金屬管有一大捆,拆裝快捷,可長可短。光從這一點就能想到製造這套工具的人當初肯定頗花了些心思,造出這些工具的原因肯定也不會是因爲吃飽了沒事可做,使用這套工具的人,更不可能有閒心弄幾件假文物用油紙包着藏在家裡。這些東西的真假其實不需要等着請文物專家來鑑定,陳放天現在便已經能料定七八分了。
陳放天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瞎子,這兩年來和古瘸子照面的時候就算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次了,打交道的時間並不算少,居然就一直沒看出這個人身上的破綻來。如果不是這次古瘸子死於意外,再加上方楚的點撥,陳放天真的不敢想象這個傢伙的真實身份還會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隱藏多久。
“這個人家裡藏着這些東西,說明他也不是第一天干這一行了,很可能還經手過其他的東西。”秦秀兒也很難得地發表了一下見解:“你們去搜他的住處,應該也會順帶調查一下他家人的情況吧?說不定可以順藤摸瓜找到別的線索。”
帶回東西的那兩個警察還沒開口,方楚已經搖了搖頭道:“他應該沒家人。”
看到屋裡幾個警察都向自己投來驚異的目光,方楚這才自知又有些失言了,便笑了笑解釋道:“做摸金卸嶺這一行的人因爲長時間和死人遺骸打交道,身上所帶的晦氣極重。所以幹這行的人在退休之前一般都不會成家,免得不經意之間就禍害了自己家人。他既然牀底下還放着這些工具,就說明還沒有退出這一行,而且他苦心積慮用茶館老闆的身份來掩飾自己,那獨居肯定更能方便私底下的行動。”
“有沒有這麼邪乎啊?”周貴摸着下巴輕聲嘀咕道,臉上明顯有一點不太相信的神情,也不知他說的“邪乎”是指古瘸子的身份還是方楚的推論。
方楚笑了笑也並沒有打算對周貴的質疑繼續作出分辯,倒是陳放天點了點頭道:“古瘸子的確一直是在鎮上獨居……這樣看來,只怕他現在這個叫做古良鬆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人已經死了,就算知道他的真名也沒什麼用了……陳所長,那你打算就把這件事當成意外處理了?”方楚倒是還沒忘記先前陳放天提過林家這一茬,不依不饒地問道。
陳放天沉吟了一下才道:“是不是意外,等做了進一步的屍檢之後才知道。就算真的發現他的死有什麼問題,那估計也是市裡派刑警來接手調查了。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把掌握的情況反映上去,另外得儘快把從他家裡找到這幾件東西也送到市裡去做一下鑑定。”
方楚聽到他的回答不禁略微有些失望,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對秦秀兒道:“我們也別在這裡影響他們工作了,已經到中午了,我們出去吃點東西。”
秦秀兒還待要說點什麼,方楚卻是轉身便走,秦秀兒見狀只好和陳放天打聲招呼,連忙追了出去。陳放天似乎也明白方楚失望的原因是什麼,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周貴等人先把這些從古瘸子住處找到的東西收起來。
方楚走得極快,秦秀兒一直追到派出所門口才趕上了他。秦秀兒見方楚臉色有些難看,便主動勸解道:“其實陳叔叔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現在並沒有明顯的證據能證明這個姓古的死因是他殺,他當然不願去招惹林家這個麻煩。無憑無據的事情,他要是強出頭多半得背黑鍋了。”
方楚停下腳步,轉頭對秦秀兒道:“不是沒有證據,只是我實在沒辦法讓他相信我所找到的證據。古瘸子肯定是死於他人之手,但剛纔那種氣氛之下我沒法直接講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