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星稀。
張野獨坐在樓頂,手邊擺着一盞星盤。
星盤上,是二十八星宿,三百六星辰,諸天星斗,森羅萬象。無窮的術數由其演化,奧妙的法則由其衍生。而他對應天象,手撥星辰,弄散北斗,又擾亂天宮。
“昔日我以奇門詭術入道,今日求請通天道祖、三百六十五路諸神,我截教千載先烈,助我張野一臂之力。”
話音落,人屈膝。
他跪在壇前,三炷高香,祭天地,拜鬼神。
星辰閃耀,像是迴應他的祈禱;天穹低垂,如同天君側目。
“在祭神?”
身後是不知何時爬上樓頂的林九,“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是沒用的。”他看着張野,哈哈大笑。
“你又是哪隻眼睛看到我在祭神啊?”
張野瞪了他一眼,起身,仍然擺弄着手中的星盤。
“不是在祭神嘛?那你又是跪拜又是上香的?”老酒鬼看了他一眼,隨後好奇的湊上前,想看看他手裡的星盤到底記載着什麼。
星盤之於術士,大致相當於算盤之於賬房、羅盤之於風水師。功效都是輔助運算,區別,只在於各自所用的運算法則不同。
他很少見張野這麼認真。
因爲無論是張野也好,還是他師傅尹老爺子也罷,他們這類自詡“大布陣師”的人,面對佈陣向來是眼算心算,極少動手——更別說還是靠工具輔助運算。
能拿出工具,只能說明這項運算工作極爲複雜,憑人力難以窮極。
而能逼張野拿出工具,口中還唸唸有詞請祖師爺保佑,無疑是這項任務已經不是人力可以勝任,只有絕對的天運,加上海量的嘗試纔有一線破局的生計。
“這是?”他眼神一變。
“奇門算法。跟在老爺身旁多年,沒見過?”張野白了他一眼,直接揭曉了答案。
“見倒是見過,但沒見過你這麼玩的。”老酒鬼悻悻地掃了他一眼。星盤上的數字雜亂無章,聰明如他,一眼就看出了張野不是在排兵佈陣,而是在一套組合、一套組合的嘗試破局!
“你真的會用星盤嘛?”
他不禁問,因爲在他看來,張野的所作所爲,無異於拿着計算器胡亂輸入一段字符,然後加減乘除全部來一遍,最後發現結果不對,又全部刪掉,再臉滾鍵盤胡亂按一通。這像是一個會用計算器的弄出來的東西嗎?分明是個初次接觸新鮮事物的小屁孩兒。
“你說呢?”
張野反問他一句,隨後又手撥星盤,把上面的“數字”全部清空,擺弄星辰,從頭再來。
“你在算什麼?”
林九好奇得酒都忘記喝了。
“九曲,黃河大陣。”
張野眯起眼睛,只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投入了“輸數字”——“演算”——“演算錯誤”——重頭再來的過程中。
“就這樣一遍接一遍的嘗試?!”
老酒鬼用看瘋子的眼神看着他。
而張野則是置之不理,全身心投入,像是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神情,“我按老爺子的話牢牢記住了那一小串數字,如他所言,我在嘗試着將這些數字‘補充’、‘刪減’,再套用不同的算法組合。如果成功,我就能攻陷這九曲黃河大陣,甚至於爲己所用,扭轉戰局。如果不成,於現在的情況無非也就是原地踏步,沒有損失。既然我還有這份能力,爲什麼不嘗試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你有個屁的能力!”
林九破口大罵,“你知道你在幹什麼蠢事?奇門算法,猶如恆河沙數!別說你只記住了一小串字符,就算你記住了全部數字,光是其中組合變化就有數以億計種可能!更別提還要加上算法不同、數字不同、規模不同、大小不同!這是人力能做到的事情嗎?你他麼要能做到這種地步,全世界電腦都能夠羞愧得集體自殺了!”
“你那麼激動幹啥……”
張野白了他一眼,“我又沒說真要靠自己算出來,我就碰碰運氣,萬一運氣好,讓我隨便一弄就給算出來了呢?”
“醒醒,這才幾點?已經開始做夢了?”
林九指了指手腕的位置,彷彿那裡真的有一塊腕錶。
“萬一呢?”
張野澀然一笑,顯得有些頹廢,又有些無助,“每個人都說我是救世主。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我真的是天運所造就的救世主,我是不是應該在這種時候做些什麼,來挽回敗局。”
“就我所知,歷史上的救世主應該還沒有一個是靠碰運氣拯救世界的。”
老酒鬼呵呵冷笑,“來一口?”他衝着張野舉起了酒瓶。
“說得是。”
張野點點頭,接過酒瓶,猛灌一口。
隨着辛辣入喉,他的意識竟也開始莫名清醒起來。
他遙望着彼方天穹,星辰閃爍,好像真的有無盡的可能如同那些恆河算法浮現於腦中。
在遠方,在未來。路要靠人去走,答案要靠人去尋。
“跑堂小哥的建議,你怎麼看?”
他看着林九突然問道。
“你說暗殺?”林九一擡頭,“蠢,非常蠢。典型的莽夫之舉,毫無半點智謀可言。”可他話鋒又隨之一轉,幽幽道:“但是可以一試。”
“你剛不還說愚蠢至極,是莽夫之舉嘛?”張野笑道。
“但是有些時候,莽夫之舉偏偏可以拿來破局。”
林九呷了一口酒,表情認真。
“所以你支持他的決定?”張野又問。
“不,我只是說可行,沒說我要陪他去送死——按他的做法糾集人手然後直接過去夜襲,無異於送死。”
“不過?”張野微微一笑,猜到了他話後有轉折。
“不過換個人指揮,也許會有奇效。注意,是有奇效,而不是會成功。”林九叼着酒瓶,玩味道。
“說下去。”
張野迎着冷風微微搖晃着腦袋,像是有些要醉的跡象,又像是極爲清醒。
“意思不夠明顯嗎?別告訴我你真的以爲堂堂婁震廷,會死在一場暗殺之下。你跟他交手那麼多次,按了解,你纔是最不該相信這個論斷的人吧。”林九反問。
“是,這場暗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成功。無論是婁震廷自身的謀略與癖性,還是說那些人口中的所謂天運。不管我們準備的多麼充分,想憑暗殺解決他,絕無可能。”
“但是你很想去試一試暗殺。”林九微微一笑,一語道破了張野的心思。
“說到了解,你對我的瞭解才叫恐怖吧?”
張野也笑了起來,“是,我想去試一試。但不是暗殺,而是一探他的底細。首先我想知道他手中還有多少未出手的底牌。其次我想再見一次那傳聞中的九曲黃河大陣。”
“再見一次,你有把握如老爺子所言,背下所有的字符變化嘛?”林九問。
“沒把握。但我就是想再見一次。”張野回答得很坦然,甚至是理直氣壯。
“我倒是聽說過藝術家愛上絕美畫作,像你這樣的佈陣師愛上上古陣法,也算是萬古難覓、一朵奇葩了。”林九呵呵。
“你也可以這麼理解啊,誰說佈陣就不是一門藝術?”
張野笑道,他的表情驟然一冷,“除了這兩點,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場暗殺也未必就不會成功。”
“什麼意思?”
這下輪到林九不解了。
“不能說,但你只要知道,我有必殺他的底牌就行了。”
張野淡淡一笑。奪過他手中的酒瓶,又給自己灌了一口。
“喝喝喝還喝!年紀輕輕喝這麼多酒,也不怕喝死你!”
林九瞪了他一眼,“你老實說你還有什麼底牌?都是自己人,我又不會害你。”
“問那麼多幹啥?你不信?”
張野哈哈大笑——看樣子是有些喝高了。
“我不信。”
林九直言不諱,“我覺得你就是在安慰、乃至哄騙我們。你有多少底牌我不清楚?說破天就是一個逆四相陣法。確實,那東西對真元要求不高。關鍵時刻真要拿出來搏命,就破壞力而言確實是世間無人敢攖其鋒。但那東西害人害己,別忘了你答應過老爺子,爲了防止混沌陵園的漏隙擴大,你絕不再使用這種邪道禁術!”
張野看着他的眼睛,認真道:“林九,你小看我了。沒了逆四相陣,我張野照樣有辦法置婁震廷於死地。方法是什麼我不能說,你只要相信我,剩下的,萬事無慮。”
“……”
林九瞪着他,無話可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動身去夜襲?”
“是。而且不耽擱,明晚就啓程。”
張野微笑。
“明晚,賀準來得及嗎?你通知他了沒有?”林九皺眉。
“不帶賀準。”張野回答得漫不經心。
“……別告訴我你打算一個人闖龍潭虎穴。”
“那不可能,我現在身無寸長小市民一個,拿什麼去闖龍潭虎穴?你和青衣我肯定要帶着,小甲也要帶在身側。至於其他人……暫時還用不着。本身就是潛入人家內部,沒必要大張旗鼓,搞得浩浩蕩蕩。”張野回答。
“你把二姐叫出來。”林九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
張野翻了白眼,雖然嘴裡嘟囔着什麼,但還是如林九所言召喚出了青衣。他手掌光華一閃,一柄青花白傘憑空出現,跟着傘化人形,再出現時,已經是一身素色旗袍的青衣。
“二姐,”林九道,“我知道你跟他現在心意相通,你老實告訴我,他到底還有沒有別的我不知道的底牌?”
青衣苦笑一聲,點了點頭。
“可以置婁震廷於死地?”林九緊皺着眉頭。
青衣不語,繼續點着頭。
“……”林九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
“現在相信了?”張野笑笑。
“我還是不信。”
林九也是有一說一,“至少在你告訴我、或者說我親眼看到以前,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
張野哈哈大笑,“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老酒鬼點點頭,看了看張野,又看了看青衣,神情複雜,轉身離去。
青衣搖了搖頭,“你真要用那個法子?”
張野輕笑,“天劍之威,要弄死婁震廷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但那樣你豈不是也要陪葬?”
青衣緊緊盯着他,像是生怕漏掉他每一個微表情。
“我又沒說我一定要跟他同歸於盡。”張野摸了摸青衣的頭,“你放心,我張野,是十足的惜命之人。這只是後手,不是什麼絕招。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跟人家拼命。”
二姐搖着頭,寒夜中只飄着一陣若有若無的輕嘆。迷途人看不清來路,只有堅定者才能無所畏懼,一身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