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師兄,接下來我們該何去何從?”
不念上師看了看不染老道,苦笑一聲,蒼白無力。
“不知。”
不染老道也跟着嘆了一口氣,他本就蒼老的身姿被風這麼一吹,頗有種燭火在寒風中飄搖的感覺,“至少先回山門稟報掌教師兄吧,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一時間也亂了方寸。”
“那我們呢?”
青釭劍主一聲苦笑,也看了看自己頭上的李星雲。
“能如何?回蜀山。”
李星雲搖了搖頭,“所幸,這次在參戰的人中,蜀山應該是受損最少的一個。朱雀玄武兩大長老仍在,清河掌教估計也快出關了。張野,”她看着張野道,“我們當中,你對婁震廷最熟悉。所以能否受託一事。”
“你說。”張野一擡手。
“調查清楚,那件法寶的弱點所在。”青龍長老雙目灼灼。
“這……怕是有點困難吧。”
張野尷尬一笑,頗有些無從下手。
都知道混元金斗有使用限制,可說得簡單,誰知道該如何去調查?
硬碰硬?
婁震廷現在的戰力恐怕是巔峰水準,就連四大名山各長老碰上也討不了太多好。
來軟的?
自己已經死在他手裡一次。青衣的生命法術一輩子只能用一回,他可沒有第二條命再去造作。
但李星雲的態度顯然比張野想得更加堅決。
她說“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張野,”這是天策劍主在外人前少有的一分鄭重,“我代替天下正道。懇求你。這件事沒有別人能勝任,只有你纔有勉強那麼一線生機。”
“知道一線生機你還讓我去送死……大佬我可沒有第二條命啊……”張野哭笑不得,怎麼說着說着天下大任就落到我一個人頭上了呢,這這這我年紀還小怕是有些不太合適啊!
“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努力,我,我們,”她回頭看了眼修爲盡失的老道士等人,“雖然我們失去了一身真元,但身爲人,我們仍有自己這個職位上能做的事。如果可以,我不介意把自己這條命借給你。我只希望你能知道,你是這世上,我唯一能想到還能絕地翻盤的人。”
“這話說得……我盡力,成吧?”
他翻了個白眼,身後一羣大佬看着呢,且不說他跟李星雲的交情,就算撇開這層關係,一味推辭天策長老的請求,那也是於情於理說不過去的事情。
“不是盡力,而是必須成功。”
李星雲得寸進尺了。
是的,雖然這時候不該用“得寸進尺”這種貶義的詞形容,但她鄭重的神情給張野的感覺,偏偏就是“得寸進尺”。
“嗯吶……不是盡力,必須成功。”
張野冷着臉,那邊還有一幫人看着,算了算了你愛咋說就咋說吧……
“伏虎師兄,我們呢?”
駕鸞天師柔弱無助的看了一眼伏虎。
“帶着擒龍師兄回山,我相信馭鶴師兄聯合剩下的名山正道,一定可以力挽狂瀾。”伏虎天師一臉的偉光正,踏着光榮的步子上前抱起了擒龍天師。
“聯合剩下的名山正道全力逃跑吧……還力挽狂瀾……”
林九挑了挑眉,老樣子,把這句話放在了心裡吐槽。
“夜晚風大,你們先回去吧。”
李星雲看了一眼身子骨衰老的不染上師等人。
“你呢?”
不染老道問。
“我留下,有些事情還沒有參透。”
天策劍主回答,在河牀中尋了塊外表還算平整的石頭,兩腿盤膝坐下。
“我陪你?”
曹鴻翼主動請願。
“不用了,我來吧。”張野一聲冷笑——剛剛李星雲偷偷掐了他一把,他就知道這女人又要把他留下來單獨談話了。
“那你們自己注意安全,另外谷地風涼,也注意身體。”
老道士點點頭——這一男一女有小秘密,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更何況是他這種七老八十歲的人精。
等衆人退去,林九也悻悻跑出去“兜風”。李星雲看了一眼張野,神情倒是比人前少了幾分凝重。
她很平和,一種不該出現在這種情境下的平和。
明明狂瀾既倒,大廈將傾,所有的事情都在往最不利的方向上發展,她卻依然不緊不慢,好像天下安危,世間萬物,都無關於己。
“您倒是一點也不憂心啊。”
張野也尋了塊平整的石頭,站久了腿麻,圖安逸得蹲在了上面。
“憂心?你覺得我像是憂國憂民的人嘛?”李星雲淡淡一笑,好像剛剛“懇求”張野救濟天下的人根本不是她。
“你不是嗎?身居蜀山正道,又是天道傳人,怎麼着也該心繫蒼生,悲憫人世吧。”張野看了她一眼。
李星雲答:“然,世間仍然是世間。”
她呵呵一笑,“心繫蒼生,那是修‘人道’之人該做的事。對我來說,再怎麼亂,天仍然是天。朝代更替,這是歷史演繹;榮辱興衰,這是自然法則。正邪消長,這是亙古常理;由古到今,唯有天還是那片天。”
“可若有一天,‘天’也不再是那片‘天’了呢?”張野突然問。
李星雲一笑:“還記得我們初次在蜀山大殿上論道的場景嘛?我說過,終有一天,我們或將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修的是天道,不染上師他們修的是人道,我曾問你,你修的是什麼?你當時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只是一門心思要辯過我,因此給我扯了個皮,說:有個人用他的生命告訴我,我的道是天,而他的道是我。”
“想起來了……那位九曲星君,是吧?”
張野淡淡一笑,回憶了一下貌似確實有過這段對話。
李星雲搖了搖頭,對那個名字倒是一點也不避諱,“現在呢?告訴我,現在的你能不能理解那時的我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張野反問。
“張野,你修的是什麼?”
李星雲看着他,面容平和的像是一汪靜水,隨風起微瀾。
“詭道。”
張野笑笑,回答得毫不猶豫。
“妙極。看樣子你成長不少。”
李星雲點點頭,“既然明白了這一點,那我就可以回答你了——倘若有一天‘天’不再是那片‘天’,則‘我’仍是那個‘我’。道會變,人不移。世事永遠在向前發展,我心如劍,不倚不偏。”
霎時,自她的身後,如泉涌!如山崩!無窮的劍意震天而起!像是要劃破天穹,落滿羣山!
“你這個女人……”
張野乾嚥着唾沫,被眼前這幕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些狂猛如瀚海嘯浪的劍意,古今能有幾人匹敵!
“咋了?”
李星雲突然又淡淡一笑,身後的劍意即刻平靜如深水無波。
收放自如,如臂指使。張野沒忍住鼓了鼓掌,“冒昧地再問一遍,您現在真的還是個四十歲的普通女人嘛?”
“當然不是,我今年三十八。”
李星雲聳聳肩,說完還有意無意地朝張野拋了個“媚眼”,“年方三八,尚未婚嫁~”
“別特麼給我扯犢子……我跟你說正經的!”張野瞪了她一眼。
“兇什麼兇!果然啊,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有了媳婦兒忘了娘了?”李星雲望着他,用幽怨的眼神責怪道。
“……你再不說我走了,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吹涼風吧。”
張野頂着一頭黑線,恍惚間宛如置身於蜀山瓊林,大雪滿山。
“嘖~ 越來越經不起調戲了~”李星雲笑嘆了一聲,話說完,她背後的三燈本命火驟然亮起,而在三盞火焰中央,是一柄劍鋒亮如晨星的三尺長劍——那不是天策劍,而是一柄純能量凝結成的名劍實體!
“媽的……果然跟老子猜的一樣!”
張野沒忍住爆了個粗口,“你這一身修爲還在是吧?你是怎麼做到逃過九曲黃河大陣的?”
“這你可冤枉我了,你們都沒能倖免,我如何逃過?”李星雲瞥了他一眼,“如你所見,真元沒了,修爲也廢了。但接連兩次,連同那次在蜀山瓊林,我都是捨棄了一身真元,這才領悟到天道本質。”
她輕聲冷笑,那三盞本命火自由飛轉到她的掌間。火光耀眼,騰飛的火苗如龍,如虎,如玉宇,如樓閣。萬象凝於掌間,星辰自成衍化。
天機。
張野看得瞠目結舌!
這股無堅不摧、包含萬象之感!這是傳說中參透一切的天機境!
“你突破了?!”
他又驚又喜地喊道。
“小點聲……這地方這麼空曠,你也不怕聲音傳出去外人聽到啊……”
李星雲白了他一眼,“如果說進入天機境的徵兆是‘返璞歸真’,我現在這個狀況應該是了。體內的丹田氣海就像個廢棄的水池,但相反,我的本命爐火卻空前的旺盛!這些火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如天道循環,自成消長。我沒有修成道家元神,也沒能修出佛家金身。但我修出了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如你所見。”她信手一指,身後爐海中的那柄三尺長劍飛到了她與張野兩人之間。
“這是什麼?”
從看到這女人亮出底牌的那一刻開始,張野就一直處在分泌唾液——再到狂嚥唾沫的循環往復之中。
“不知。”
李星雲笑笑,“應該是類似道家元神的東西——不過我沒有真元,自然也無從將真元凝結成元神。蜀山瓊林一戰,我以爲我臨近突破了。我試着按所有前人的說法將體內龐大的真元量凝聚成一股——只要結成胚胎,育化後便是標誌着仙道大成的元神。但可惜,我始終無法將這些真元凝聚一股,它們就這樣盤踞在我的氣海,久而久之,越發顯得累贅,顯得與我自身格格不入。”
“因爲道不同?”張野好像揣摩到了一點意味。
“因爲道不同。”李星雲點點頭,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我反倒要感謝這次的‘劫’。與我而言,九曲黃河大陣幫了我一個大忙,它做了一件我早就想嘗試,卻遲遲不敢動手的事——那就是卸去我一身積攢三十年的天道真元。沒了束縛,更容易看清自己的本源力量。真元的乾涸,恰恰讓我的本命火燒得更旺。”
“那你這算是開創歷史了?畢竟修道修出‘劍元’,恐怕歷史上未必有一個吧?”張野笑道。
“天道是無形的。之所以以‘劍’的形象示人,只是我本人在劍道上的造詣太深而已。”李星雲笑笑。
“行,看到你突破,至少我是放心了。”張野砸了咂舌,但他轉念一想,詫異道:“可既然如此調查婁震廷的任務更應該交給你啊不是嗎?你現在修爲天下第一,而且又不受九曲黃河陣的影響,你直接去把他滅了,再順手把混元金斗搶過來豈不是美滋滋?還用得着我以身犯險?”
“不你錯了,修到天機境不等於爲所欲爲,相反,因爲我們的力量已經迫近這個世界的力量峰值,此刻的我們,是更直接暴露在天道法則下的存在。”
李星雲搖頭。
“什麼意思??”張野皺眉不解。
“舉個例子,你造了一個沙盤,在沙盤中養了一羣螞蟻。這些螞蟻中有大有小,他們終日打鬥廝殺,爭搶食物。而你只是默默在沙盤外觀察,偶爾換一下沙子,更新一點食物資源。但突然有一天,螞蟻羣中出現了一隻個體變異、異常龐大的巨蟻,你會怎麼做?”
“有多大?”張野思考了一下問。
“很大,大到努力撞,甚至有可能撞破沙盤壁壘,破容器而出的地步。”
“臥槽!這到底是螞蟻還是什麼怪物!”張野一驚,“人爲干預,想辦法把那隻巨蟻從沙盤中弄出來,然後送去研究也好自己弄死也好,反正不能讓他繼續在沙盤裡待了!”
“如你所見,世界便是沙盤,我們便是破壞平衡的巨蟻。”李星雲微微一笑,“天道處理這些‘非正常個體’的方式是天劫。知道爲什麼這些年來不塵上師也好、過去的清漣掌門也好,他們從不輕易露面,甚至幾乎避世不出嘛?答案就在於此。一旦我們的動作幅度過大,是會被‘上界’注意到,並干預處理的。”
“上界?”張野一皺眉,注意到了這個古怪的詞彙。
“在我親身上去之前,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這個‘上界’具體指什麼。”李星雲撇了撇嘴。
“那照你這麼說,修道還有什麼意義?好不容易修到天機境居然還要整日東躲西藏?”張野愕然。
“首先有你這種想法,一輩子也不可能到達天機境。”李星雲微笑,“不染上師他們駐足地魁境數十年,不是苦功不夠,而是心性上沒有到達那個層面。所有最終達到天機境的人,幾乎都是拋卻了爭鬥與功利虛榮的大聖之人。其次,到達天機境,也不等於就此東躲西藏——因爲這世界上還有種東西叫天劫,而一旦度過了天劫,後面的流程叫做飛昇,也就是去往我所說的‘上界’。”
“那爲什麼不塵上師與清漣掌門沒有飛昇?”張野問。
“因爲對塵世還有留念啊。”
李星雲一笑,這一笑,居然顯得有些單薄與蒼涼。
“一世爲人,終有放不下。即便我這種修天道的,事到如今仍有捨不得。”
“你捨不得什麼?”張野怪異的看了她一眼,這話一說出口隨即迎來的就是後悔。
因爲他知道李星雲會說什麼。
——“我捨不得你。”
“……”
好嘛,到底還是猜對了。
他翻着白眼。
“那你從今往後都不能輕易出手了是吧?”
“是,就算要出手,也只能等最後的決戰時刻。”李星雲鄭重道,“因爲我怕我出手,會引來天劫。而到時天劫一過,呵呵。太傷感的話就不多說了。”
“傷感個屁你別自作多情了……”
張野繼續翻着白眼。
不過嘴硬歸嘴硬,真聽到李星雲這麼說,他心裡仍不免“咯噔”一下。
他試着問自己,倘若真有一天,天上地下再看不見這個diao絲話嘮又自作多情的老女人了,他會不會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