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微蒙。打着連番的哈欠,黃毛一路把車開向了京都以外的崤山五里。這是京都平原上極少數未開發的丘陵山區之一,也是小蝶口中,那處無人秘境的地址。
她描述的位置很不精確——給了個大致方向,給了幾處可識別的地貌標識。
“龍吟水,虎歸穴,仙人指路,鳥盡糧絕。
“風波定,水不聞,雲深不知處,閻王口中缺。”
這是原話。
至於什麼意思呢, 劉二乾咳了兩聲,拍拍胸脯,很自然就領下了這個引路的任務。
這幾句話聽起來不明所以,但單從句式角度來看,頗有幾分風水術語的味道在裡頭。
劉二神采奕奕,自知很快就又到了自己大顯身手的時候。於是在山區以外道路難行的地方一口叫停了黃毛的車,隨後掏出小羅盤閉眼掐手指,望風問水的樣子,簡直是深得張野的真傳——樣子十分唬人!
“能找着路嗎?”
張野半笑着問道。
天色未亮,加上晨間又有山霧迷濛。唯一值得慶幸的地方在於這地方的地貌形跡百年來被保護的很好——平原一帶適宜耕作,而貧瘠荒涼的山區,註定了漸漸落後於文明浪潮。
黃毛停車不只是因爲劉二的指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爲後面的山路實在不好開。伐木採藥的農民到這個地方爲止基本就已經停止了向上探索,未知的叢林深處有蛇有毒蟲——他們靠山吃山,卻不等於樂於開荒。
“龍吟水,虎歸穴,‘龍’指水脈,‘虎’指山形。”劉二掐着羅盤有一說一的念道,“前半句話的意思,是沿水脈上行,我估計,是要咱爬到山腰、上游的那個位置。”
“仙人指路、鳥盡糧絕呢?”跑堂小哥問,他對這些風水玄學倒是很感興趣,而且這個劉二明顯跟張野有所不同——肚子裡真的有貨,而非虛張聲勢的成分居多。
“‘鳥盡糧絕’我不清楚,但‘仙人指路’很明顯是一處地貌描寫,在古時的山川風水圖志中,要麼是人形指路形狀的松樹,要麼是類似形狀的巨大山岩。”劉二回答,只有這種時候,纔是他最爲正經的時刻。
“小哥很有學問啊。”
跑堂小哥不由稱讚道。
“哈哈,家裡爺爺輩的就愛鼓搗這個,我小時候一個閣樓裡裝得全都是這方面的古代線裝書。上頭有圖又有畫,絕大部分都是些風水堪輿圖志。”黃毛回憶道,臉上的表情有欣慰也有心酸,“那時候家裡窮呀~ 又讀不起書~ 爺爺教我識字的時候,就全指着那些風水啊、古代地圖一類的書,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跟着念~所以到現在科學文化沒學到多少,反倒是觀山望水的順口溜背了一大串~ 我也沒想過真有一天這些東西還能派上用場~ 要說旁門左道還差不多,學問?不敢當不敢當~ ”
“這貨賣弄的時候就喜歡搓手。”
看着這位同仁手上的小動作,黃毛毫不客氣地拆臺道。
“你特麼能在關鍵時刻閉一手嘴麼……”
劉二被人戳穿底細以後無比厭煩的說道。
“說說這地方的風水格局?”張野笑了笑,聽到這些話只覺得無論李星雲那樣的曠世高手,還是黃毛劉二這種無名小卒,每個人的身上都有故事。可見衆生平等,並無貴賤。
“沒啥格局……”突然被老闆一問,劉二當即就顯得有些侷促了起來,看得出來他在外人面前很熟絡,然而碰到張野,還是有些敬、怕的感覺在裡頭,“其實風水這東西大部分都很虛,一來並不是每個地方都能對應上口訣裡的‘格局’之說,二來就算有些地方碰上了,或者規格類似,只要不是絕對典型的那種,一般也不見得就會發生主宰他人命運的事情……
“所謂的觀風望水,一半是勘測地形地貌,一半是分析居住利害——譬如水草豐美之地利於畜牧,風調雨順之地利於耕作,土質堅硬之地荒涼,氣候悶熱之地易生病疫。這裡頭有科學依據,也有古往今來的經驗總結。而活、死人穴的選址要求又幾乎完全相反,活人需光照、通風,死人恰恰需要避風避水。所以大多數的風水學常識其實都融入了現代人的生活習慣之中,比如房屋要坐北朝南啊~ 臥室不可放綠色植物啥的。
“但有一樣東西,屬於超脫科學常識之外,風水學中真正意義上的精深學問,叫‘風水玄學’,或者說術語中的‘尋龍’。”
“我只聽說過尋龍點穴……”小掌櫃一愣道。像盜筆啊鬼吹啊,這些小說她還是看過的。
“意思差不多。”劉二嘿嘿一笑,像是早已習慣了在提到這類問題時被旁人混淆到網絡小說,“‘風’即是‘氣’,‘水’即是‘血’,而大地上所有經絡氣血的會合地,代表着人體中臟器等重要器官——也就是我們口中的寶穴。如何識別這些寶穴,答案是在無數‘風’‘水’交織的經絡網中找到一條連接主幹道的大血管,也就是傳說中的‘龍’。順着這條龍脈,可以找到一片土地上所有匯聚令其精華的臟器所在,這種意義被通俗化,也就成了常人眼中的‘尋龍點穴’。”
“受教了受教了!”小掌櫃一邊走一邊頷首半鞠了一躬,表情中充滿了對知識分子的淨重。
“那說了半天,咱腳下的這座山呢?”黃毛摳着頭皮問道,劉二的說辭他不會背也聽慣了,所以相對於這些外行人,他是最不感到稀奇的一個。
劉二微微一頓,隨後沉聲道:“這座山,避開了崤山主龍脈,而且水汽漸淡,所通之處,必是死穴。”
“死穴?”張野一笑,不由又想起了那串口訣,“這就是‘閻王口中缺’?”
“這個還不確定,需要先找到‘仙人指路’再說。”劉二搖了搖頭,說話間,幾人的步伐已經快速越過山嶺,順水脈到達了山腰。
在爬山這方面身爲女流的小掌櫃可說是半點不輸男人,因爲自幼走慣了山路,這麼長一段路跑下來,黃毛都難免氣喘,唯獨她臉不紅心不跳。
看着山腰處的景色,劉二定睛環鎖,因爲心中早有構想,所以鎖定起目標來格外迅速。
“在那裡。”
他用手一指,只見河流過處,岩石之間,是一株五人高、兩人合抱的巍峨不老鬆!
這個目標太過龐大——以至於就算沒有他點醒,旁人的目光也大多在第一時間聚集。
這株老鬆的年齡已不可考,但巍峨挺峻之勢,已經頗有了國畫丹青之風。
松樹上一枝橫擺,遠觀,的確像是意味青衫灰袍的指路老人。
張野下意識地呵氣輕嘆,“好一個仙人指路。”
“這樹離成精不遠了。”
林九咬着酒瓶,突然間冒了這麼一句。
“哈?”
衆人驚訝,一時間,目光全部匯聚到了他的身上來。
“看我幹嘛呀!我又沒說假!”林九聳聳肩表示大驚小怪,“年歲到了,再大就不能再大了。不日之內,這樹恐怕招致天譴,屆時是命殞還是新生呢,全看造化了~ ”
說完,他兀自把頭扭向一邊,喝着小酒嘿嘿笑個不停。
而劉二順着“仙人”所指的方向上前,越過山腰,眉頭緊鎖。
張野走到了他的位置,同時也看到了腳下山坳處的光景:偌大的山谷中荒涼一片,黃黑色的土地,邊緣處稀疏的雜草。飛鳥盡,彈糧絕。
“不應該的。”
劉二一個勁兒搖着頭,“這個地方是背風坡,山的兩邊一面雨水多,一面雨水少。荒涼很正常,但荒涼到這個程度,明顯已經不是自然造化的原因了。”
“這纔是最正常的不是嗎?別忘了下面有什麼,如果那妖物沒有騙我們,地下的山坳中,應該就是那柄威力浩大的殺器。”張野提醒道。
“‘風波定,水不聞’,意思是地點背風,水脈不經過。‘雲深不知處’——不在高處。‘閻王口中缺’——風水中的死穴。不出意外的話,您要找的東西就在那片黑色的焦土中央。”
劉二臉色陰沉着回答。
“我在想,我們要如何下去。”張野看着腳下的陡峭山勢,苦笑着回頭。
腳下的山坳因爲植被不多,所以山勢之險峻,某些坡度基本已經相當於懸崖峭壁的規模。
他自己有削減重量的蜉蝣身法,跑堂小哥的身手足以輕鬆攀巖,剩下林九紅衣屬於不用操煩的妖物,但黃毛、劉二、小掌櫃,這三個人的行進無疑就成了一個大難題。
“要不我們就不去了吧……”
黃毛神色一動,順理成章的打了一手退堂鼓。
“也行,你們倆男的,留在上頭照顧小掌櫃。”張野想了想,當即就給每個人分配了任務。
“爲啥???我又沒說我不去??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能少得了我???不行!我拒絕!”小掌櫃把頭一搖,擺明了不買張某人的賬。
“那行,那等會你自己飛下去吧。”張野點點頭,也不跟她囉嗦,直接把事實擺在了眼前。
你不要下嗎?下呀!又沒人攔着你!
“你……”
正當小掌櫃氣得咬牙切齒的時候,卻見劉二扭扭捏捏地來了一句,“那個,老闆,我也想,下去看看……”
張野楞了一下。
明知道下面已經沒有什麼風水好看的了,但想到這一路走來全都是他的功勞,自己實在是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行,那等下我受點累,看能不能帶着你一起下吧。”他擦了擦汗,心裡在想憑自己的修爲發動蜉蝣身法能否同時載兩個人的體重下山。
劉二自然是感恩戴德。另一頭的小掌櫃卻像是吃醋一般表現了極大的不滿。“憑什麼呀??憑什麼他就能下去呀??”
“你也想下去啊……找你家那位吧……”張野冷着臉,瞥了瞥她旁邊的跑堂小哥。
“小甲!”
小掌櫃把臉色一撂。
“在!”
跑堂小哥無奈搖了搖頭,隨後馬匹一樣俯下了身子。
“不過……”他微微遲疑道,“這麼陡的懸崖,要帶你下去,還需要採取一點特殊手段……”
“什麼手段……”小掌櫃一問,隨後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下意識地小臉一紅。
“嗯……有繩子沒?”他看了看四周,臉上有股微醺般的尷尬。
“你想讓我順着繩子吊下去??”小掌櫃一聽,當場就露出了苦瓜色的表情。
“不……我需要你和我貼身綁在一起……”
小甲擡起頭,義正言辭地說道。
人羣中傳來了憋笑聲。
“……”
小掌櫃無疑已經漲紅了臉。
“還下嗎?”
張野挑着眉毛問道。
“下!”小玲兒牙關緊咬,彷彿不能丟面子一般狠狠瞪了一眼張某人,“你以爲人人都像你?滿腦子裝些齷齪玩意兒?”
“哈拭目以待~”張野哈哈一笑,一伸手,身旁的紅衣已經無比默契的遞來了一根長長的紅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