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北風捲地白草折。
北方的乾冷天氣讓蒼白色的月光蒙上了一層霜紗薄霧,而公路兩旁的遍地荒蕪,則像是啃食生機的猛獸,蟄伏於黑暗叢生的夜晚。
這樣的地段很顯荒涼——荒涼在因爲現代設施的貧乏,整個地界的佈景簡直同上個世紀一百年前沒有任何變化。
沒有路燈,鮮有電線。道路兩旁並無人家,除了瘋長的雜草以及說不出姓名的植被,整片大地上沒有任何哺乳類動物活動的痕跡——有,不過是筆直穿過的高速公路上,流水般匆匆駛過的鐵皮汽車。
老實說張野也是很佩服黃毛這羣人。
因爲這棟別墅的落址,是在正兒八經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
整個所在唯一的地圖標識只有一條高速公路從這裡穿過,方圓幾十裡荒無人煙,最近的加油站都要往前開個十多公里才能碰見。
換句話來說這種荒郊野外就算髮生什麼慘絕人寰的大案,譬如屠殺、火併,也決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並打擾。因爲太過荒涼,荒涼到正常人在這裡呆上個十分鐘,會下意識地脊背發涼然後萌生尿意——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個人的感覺,就跟孤身一人身處火星一樣。
“話說這種地方爲什麼會有人專門來蓋別墅??”
眼看車外的風景已經越來越單調,小掌櫃皺着眉頭說出了一句正常人都會心生的疑問。
“你們的客棧不也是蓋在大山裡嘛。有什麼區別?”張野笑着反駁道,身處這樣的環境他也不由得渾身發毛,但相比於接下來要處理的事情,他很清楚期待以及處變不驚纔是自己最該保有的情緒。
“我們的客棧那是前人留下來的好吧,而且最開始也不是作爲居所,而是道士們隱居避世用的道觀,最後爲了隱藏秘密,這才改建成的客棧。”小掌櫃翻了個白眼解釋道。
“所以這地方的存在也就很好解釋了呀。荒郊野外能有什麼可取之處?僻靜無人打擾——無論是殺人放火還是隱居避世,都是絕佳所在。”張野微微一笑,“蓋這棟房子的人不簡單啊,能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所幹的就一定是非常人能幹之事。你們調查過這房子的來歷嗎?建造於什麼時間?前任屋主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看着正副駕駛座上的黃毛老周問道。
“房子起建於上個世紀,最先的屋主,聽說是個影響力存在一時的黑幫大哥。”老周想了想說道。
“那就不稀奇了。”張野點了點頭,一臉的釋然,“私藏武器?幫派交易?或者是養情人?估計這樣的房子用來養情人,這情人的顏值恐怕不低。”
想到這裡張野突然笑了兩聲,心說養女人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到底是安全不易被人發現呢,還是鞭長莫及更容易被人趁虛而入呢?說不清。
“具體用途不太清楚,不過想想看也就這幾樣可能。”老周接着說道,“上一任房主應該是那位黑幫大哥年輕時的手下,一直負責看房子,直到前不久那位黑幫大哥最後一名繼承人也死了,法律上他徹底擁有了房子的所有權,這才匆匆轉手,像是急於和這件事請擺脫干係。再其他的我們就沒有了解過了,事發久遠,我們沒有考慮到那麼多。”
“無妨,是非真假,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張野笑了笑,對這樣的說辭只覺得興趣盎然。
屋主是黑幫大哥,那麼房子背後牽扯的東西可能就很多很多。
兇殺、火併,乃至滅門。屋裡的兇靈據黃毛他們所說簡直是兇悍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他們幾個實力不算強但六元捭闔大陣在手,再加上這些年來混跡陰陽界手頭又有些底子,可見能把他們逼到這個程度,房子裡的東西是真的不簡單。
接下來的劇情就顯得有些老套了——好好的車子在開到別墅周圍時突然熄火,負責開車的黃毛象徵性地重新啓動了幾下引擎,再往後就直接放棄了掙扎。
他一臉苦笑地轉過了頭,看得出來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遇見了。“老大,咱下車走吧,這車不到天亮怕是打不着火了。”
“之前碰到過是吧?”張野眯着眼睛問道。
“是,第一天晚上出事的時候就是這樣,本來打算開車跑的,結果廢了好大勁兒就是點不上火。我怕硬燒了油箱,直接帶着弟兄們棄車跑路,好在有您的陣法抵擋了一陣兒,要不然屋子裡的凶煞追出來,現在是什麼情況還不好說。”
黃毛點了點頭,看向別墅的眼神中仍帶着深深懼意。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下車後的張野死死盯住了視線中央的一幢豪宅。
這棟起建於上個世紀的建築即便按現當代的審美來看依然是最高檔的住宅類型之一——舊時代的超前美術設計,加上寬闊房身上一股特有的年代感滄桑感。
房子很大——兩層樓的建築,除去外圍的一座小庭院,整個檐下的部分目測是在八百到一千平米左右。
神奇的地方在於百年光陰、風吹日曬,整個牆體依然保持着一種很新的狀態。石灰沒有斑駁,磚漆沒有脫落。庭院中的樹苗已經逐棵長成了兩人高的遮陰術,隨夜風沙沙作響,呼應着別墅上空,一層隱隱籠罩的暗色魔紋。
萬物皆有靈,無論天然,無論人造。
上了年頭的東西最不好對付,因爲經歷的事情越多,往往積攢吸納的能量就越多,自身的能場就越強。
起先張野一直認爲這房子裡真正做怪的東西是地縛靈——即一股難以化消的執念,被束縛在某方地界之上,歷經百年,自成精怪。
但現在看來這裡的情況比他預想的要複雜太多——這房子的確有自己的地縛靈,不過完全是被壓制的狀態,彷彿一個被巨石壓住的百歲老人,苟延殘喘,不得安寧。
“你們還真是給我挑了個好地方啊。”
他輕聲咂舌,下車以後沒有急於上前,而是靜靜佇立在原地,端詳着面前這幢如同夜色魔獸般的龐然大物。
“這地方該不會連您也駕馭不住吧……”
黃毛心中一驚,小市民天性,這種時候第一件盤算的事情是自己即將承擔的損失——如果張野也無法制住這房子裡的兇靈,那自己那三十五萬無疑就相當於白白送給了人家,到時候房子沒撈着錢也打了水漂,這筆虧本買賣就算把他賣了恐怕也還不起。
“暫時不好說,只是這房子背後牽扯的因果,實在是大到有些讓人頭皮發麻了。”
張野搖了搖頭,嘴角掛着冷笑連連。“有果必有因,世上每一個靈體、妖魔的產生,歸根結底都是一段執念一場緣。化消兇靈惡煞,最常規的方法就是剪斷他們與塵世相牽連的那根線。但問題麻煩就麻煩在,要想除魔的同時自身不沾染因果,剪斷一根線只能用一把固定的剪刀。”
“什麼意思??”
黃毛怔在了原地,一臉的茫然。
“聽不懂吧。我也沒指望你能聽懂。”張野白了他一眼。
“這房子裡牽扯的線不止一條。”小掌櫃清了清喉嚨,在張野懶得費口舌的時候,適時充當了一把解說員的角色。“他的意思是除魔不是重點,重點是如何化消這棟房子裡全部的前塵怨念。如果我沒猜錯,張先生應該是很滿意這套住宅,要不然也不會拿出這麼專業認真的態度了。”
“花了三十五萬買來的,我能不滿意嗎?”
張野怪笑着瞥了她一眼,說這話的意思相當於變相承認小掌櫃說的沒錯。
小步上前,院子裡颳起陰風陣陣。
這種寒冷與冬天的低溫明顯沒有太大關聯,好在迎面走來的一羣人各個都不算等閒之輩,面對這種級別的威懾,只當是吹冷風喝涼水一樣家常便飯。
其實這房子的風水很好。
張野對這方面鑽研的不多,但這麼長時間的閱歷在此,眯着眼睛也能看出個大概。
事實上京都這個地方自古以來便偏信風水,但凡是有權有勢的人家,在建房落址之時都會習慣性地請一位風水先生,測風水、量地脈,尋一個好住址,以保佑家宅平安。
但是風水好有時候也是雙刃劍。因爲同樣的風水位置,給生人住給死人住完全就是兩種不同的寓意解釋。
紅衣先前所葬,表面是人造的“潛龍崁',實則是地下一條死去的龍脈!
這種穴位如果住的是生人陽宅,則後嗣之中大富大貴,甚至子孫後代中,有文曲、武曲下凡都不會太稀奇。但偏偏被人拿來改成了鎖山固水的“潛龍崁”,龍脈困於弱水而不得出,成死龍之後形勢完全逆轉!最後的結果,不僅鑄就了紅衣百年不腐的鬼妖之身,更是成就了另一副紅鸞煞穴,差點搞得趙家祖宅一脈家破人亡。
“劉二看房子的時候說過什麼沒有?”
張野隨口一問,他知道這六個人中,劉二是對風水學問研究最深的一個。
“嗯……說過。”黃毛想了想以後點了點頭,“記得是說什麼‘龍低頭,虎銜屍。聚殺之所,血光凶宅’。”
“……”
“……”
“……”
不只是張野,聽到這話的跑堂小哥、小掌櫃齊齊轉過頭來,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看黃毛。
“他都這麼說了,你爲啥還要買??”
“因爲……便宜。”
黃毛微微哽咽,看到這麼多人同時盯着自己,只覺得渾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