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昏星沉。
在暗淡的天色中,隻身帶酒的清河掌門一路之上,登上了崖頂大劍師的居所。
後者望着窯中爐火,專心致志下,並未注意到身周已經何時潛入了外人。事實上因爲清河掌門本身的修爲水平要高於大劍師,因而他的無聲闖入,完全是一場必然。
劍,無聲而動。
如同一條吐信的靈蛇,在漆黑的夜裡,順着火光一擊斃敵!
清亮的火光,微寒的劍色。以及,脖頸上後知後覺,緩緩浮現的猩紅劍痕。
清河掌門上前,從身後伸出手來,合上了大劍師的雙眼,隨後將瓶中的烈酒悉數倒在了他的衣襟上,將他依舊挺直的身軀一把推入了面前的鑄劍爐中。
火,竄天而起。
漂亮的襲殺,乾淨利落。
天色昏沉,數息內迅速處理完這一切的人飛快退出了這座案發現場,隻身蟄伏崖上,靜靜等待着未來的人路過後山。
……
“時間差不多了。”
原地靜等了一會兒後,張野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時間,隨後頓首看着兩人,示意他們可以出發了。
跑堂小哥眯着眼睛,只是靜靜思忖着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根據張野的說辭他開始懷疑,這趟出行,是否還有必要帶着小掌櫃一起。
夜色,無聲地涌動。
明明因爲岩漿的關係空氣中帶着明顯的燥熱感,但時值此刻,每個人的脊背上卻感到一股莫名的陰寒。
“應該不會被發現吧?”一路上彷彿做賊心虛的小掌櫃暗自嘀咕道。
“不會。以清河掌門的性格,就算殺了大劍師,他也絕不會允許對方來妨礙我們此行。”張野冷笑,話是玩笑話,說的卻未必不是事實。
順着鋒海的礦山長驅直入,過了斷劍崖便是名義上從不許門中弟子踏足的鋒海腹地。
一方面連綿的礦脈到這個地方就已經開始朝着反方向延伸,另一方面充斥着礦物元素的“火焰河”從崖底流過,往上游去,只能是一望無際的岩漿火海。
高溫,燥熱。
空氣中浮動的熱流開始令每個人坐立難安,而順着熱流而上,不斷攀升的溫度只能是加劇這種身體心理上的雙重摺磨。
張野他們走的是小道。
順着岩漿河往上,按地形圖記載,翻過兩重山便是陣法所在的絕命谷。
然而這個地方的地形地貌註定了不平凡——順着河流溯源而上,上游處既不是岩漿火海,也不是待噴發的活火山,而是一片空曠的山谷,谷口狹隘,僅容幾人通過。一路上行的岩漿河在山谷前的位置一分爲二,變成了兩股,避開了谷口,向兩旁延伸而去。
正谷中一片坦蕩空曠,反而陣陣朔風從狹隘的山口貫出,吹散了熱流,也吹得人驟然一冷。這種突然體現的溫差感不禁讓跑堂小哥一個皺眉,而三人中體質稍差一點的小掌櫃更是一個噴嚏打了出來,隨後揉着鼻子看着兩人不好意思的哂笑。
“殺意。”
山谷外的跑堂小哥冷冷說道,因爲緊張,手已經下意識按住了背後的刀柄——那是先前那頭大百足的兩柄鋸齒長鐮,分開後可以做一個人高的斬馬長刀,合併在一起是更爲誇張的巨神兵級重刃。現如今這副趁手武器已經淪爲了他的得力助手,如張野所言——有時候人與兵器之間,卻是存在着一種冥冥中的緣分與契合。
谷中空曠,殺意的味道不僅僅體現在陣陣吹拂、呼嘯若狂的朔風。
憑藉着多年戰鬥的經驗,僅僅站在谷外,他便已經隱約聽到了谷中的金鐵殺伐之音。明明是空無一物的百步平原,閉上眼之後卻恍如大戰在即、兩軍對壘。無數的鐵馬金戈操鼓待陣,每一刀每一箭背後都是淋漓的鮮血與踏碎的肉糜。
是風聲。
是呼嘯如戰馬刀槍鳴的風聲。
又或者是血腥味,是瀰漫在荒原朔風中,乾涸了許久的濃濃血腥!
“這地方是古戰場嗎??”
猛然睜開雙眼,跑堂小哥僅僅憑着第六感倒退了半步!他臉上的驚駭已經充分顯示了閉眼的那分秒片刻中他的腦海裡經歷了什麼,而天生的一股敏銳嗅覺告訴他這地方決不能進!百步空谷,踏足即是死無全屍!
“哦?讓你想起古戰場了?”張野擡起眼來朝他一瞥,臉上的表情是“淡定,那麼大驚小怪幹啥。”
“我聽見了強烈的金鐵之聲!這地方的殺意之濃烈,感覺穿不過山谷,頂多往前數十步,意志稍差一點的人就會精神崩潰而死!”跑堂小哥緊握着刀柄——這大概是一種強烈自我保護意識下的身體本能,對於常年刀口舔血的人來說,刀在手中,往往是一種安全感的證明。
“不算古戰場,雖然這谷中陣法的設計雛形確實是模擬戰場而來。”張野笑笑,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我也沒去過真正的古戰場,但料想傳說中的萬人坑,應該不僅僅是這樣的殺伐之氣,更多的是無數慘死士兵的亡魂。那種地方殺意或許還不及谷中強烈,但陰曹鬼氣,一定會比這地方恐怖的多。”
“退。”跑堂小哥望着張野說,“沒有必要冒這個險。這種地方絕不是你我能力所能及。硬闖的話,我事先聲明我沒有能力保住你!”
“怕了?”張野輕笑。
“不,怕到談不上多怕,只是沒有必要幹這種蠢事。要麼你就直言你到底拿到了什麼好處,否則這件事在我眼裡永遠都是得不償失。”跑堂小哥冷冷看着他,似乎一門心思要他給一個解釋。
“那如果我說,不是必須得闖,而是無路可退呢?”張野眼神一動,看着他,突然間意味深長地說。
“你幾個意思?”
跑堂小哥的眼神變了,比他神色變換更爲劇烈的人,是一旁的小掌櫃。
“你們不明白這谷中之物對清河掌門的重要性。話不便說死,我說到這個地步,還不能理解就不能怪我了。”張野搖了搖頭,轉而把目光投向了兩人中更爲聰明的小玲兒。
苦笑,以及脊背上又一陣猛然襲來的強烈寒意。
張野的眼神彷彿在無形中已然說破了一切。
你以爲知道了他這麼多的事情,沒拿到東西,清河掌門還會放我們安然離開嗎?
“我們聽張野的吧。”
小掌櫃突然抱住了小甲的胳膊,擡頭看着他用略帶乞求的目光說。
後者點了點頭,再遲鈍,也反應了過來那句“無路可退”是什麼意思。他環顧四周,沒有發現有什麼人在一旁跟蹤,但他相信既然說好了事情完成後會在陣法外接應,清河掌門就絕不會輕易失約。
退?
能往哪兒退?
整座蜀山都是他的手眼,對一個地魁境的高手來說,要抹除自己這幫人,完全有一千種方法可以做到。
於是他看向了張野,問,“怎麼闖?幾成把握?”
“別問把握,聽我說的做就成。”張野呵呵一笑,“在此之前我要知道憑你的身手,最多可以往前幾步。”
“三十步。”跑堂小哥比了個數字三,“這是我給自己的最大預期。”
“我覺得未必,要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方法還是你親自往前試一試。”張野拱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跑堂小哥點頭,動身之前,沒忘記穿上那副連身甲。只見螺旋狀的圓盤在張野的真元驅動下漸漸舒展成一條脊椎狀的物件,而這條黑色的脊椎在甦醒過後如同一條長蛇般迅速攀上了跑堂小哥的後背,位置嵌合後,一層棕黑色的堅硬鱗甲在皮膚表面無痕生成,宛若一體天生,找不出半點接縫的痕跡。
蹙眉。
一種強烈的異樣與不適感在跑堂小哥的眉宇間蔓延。
“感覺怎麼樣??”
小掌櫃上前關切的問道,因爲現如今一身棕色鱗甲手持鋸刃雙刀的跑堂小哥整個就是一英武版的人形大百足——這套裝束的整體氣質依舊猥瑣,但因爲穿戴者的關係,居然從上往下透出了一點大將之風來。
“實話實說嘛?”跑堂小哥皺眉。
“實話實說!感覺怎麼樣?”小掌櫃眨着眼睛。
“有點爽……”說到這裡小甲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很怪異的笑容——這是一種被壓抑過後的幸福感,具體形容起來,大概就類似於不小心摸到了女神的胸部,明明心裡已經爽翻天了,但表面上依舊得裝出一副正氣凜然且萬分不小心的模樣,好像這種事情就算對方讓自己摸,自己也會不屑於動手一樣。
“爽???具體爽在哪裡?”看到一鍵換裝的小甲,小掌櫃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樣追着他問個不停。
“嗯……怎麼形容呢……這種甲冑與身體的無縫銜接感吧。感覺甲殼就是身體的一部分,是皮膚,也是一層包裹在身體外圍的器官,就像肌肉一樣,這些外殼是可以使得上力量的。總之穿戴以後的感覺就是渾身上下會有使不完的力量,而且會在隱隱中有股堅不可摧的感覺……大概就是這些……”
小甲撓着頭,形容的很費力。一整段描述下來只有一個地方讓張野眼前一亮,那就是“體外器官”。
這類本命法寶,本身就是大百足身上修煉了千年的最強器官啊。
“那既然這樣不如你跟張野說讓他把這身甲也送給你吧!”小掌櫃眨巴着眼睛一臉興奮,“反正你穿着那麼合身,以後就一直穿着唄!”
“還是算了吧……”這次小甲依然是果斷的搖了搖頭,“爽的確是爽,但我卻能明顯感覺到,這副甲冑有自己的意識,它在試圖用這一刻的殷勤卸下我的防備,從而令我對它產生依賴性,久而久之,喧賓奪主。”
“這麼嚇人的嘛……”小掌櫃微微擡首。
張野呵呵一笑,心裡評判的是“難得”。能在掌控力量的同時做到不被力量所迷惑,這傢伙的武道心性,是真的難得。
“別囉嗦了,闖陣吧。”他乾咳了兩聲,打斷了這兩人漫無邊際的閒聊。跑堂小哥點了點頭,隨後在一臉正色中取下了背上的雙刀。
百步峽谷,無盡朔風。
第一步邁出,是一絲輕微擦破臉頰的風痕!
血。
跑堂小哥摸了摸臉上的口子,肅目望向了前方。
是劍痕。
邁出一步,他臉上突然多出來的一道傷口,是明顯的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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