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上寫了這樣一行字。
“來我禪房,有事商談。”
“那老道姑已經把你約到她房裡去了??”
紅衣漲紅着臉,一看到這句話,本能地把這張紙條理解成了張野從李星雲那裡帶出來的東西。
“我說你能不能先冷靜冷靜……”張野滿臉黑線的掃了她一眼,“這張字條,是衆人散場前,蜀山清河掌門趁大家不備塞到我手裡來的。”
說罷,他冷冷一笑。
“他找你能有什麼事兒?”
老酒鬼微微蹙眉,叼起瓶子喝了一口。
“能有什麼事兒?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張野揚起眉梢比了個會心的笑容,“有些事沒辦法臺面上說,自然得找個沒有外人在場的地方好好商議,你說對吧?”
“明白了。”老酒鬼笑着附和了一句,“還是單刀赴會嗎?不用我們陪着?”
“不用,這裡畢竟還是道門重地,你們倆妖族之身,來去還是不太方便,回去等着我就好。”張野說完,特地瞥了一眼紅衣,用強調的語氣說道:“這回是男的!男的!”
“切!”
無端端被一頓教訓的小丫頭顯得十分憤懣,嘟着嘴轉頭小聲說了一句“誰說男的就不能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張野:“……”
果然女人心海底針。
朝着空氣翻了個白眼,他拾着面前臺階悻悻而去。
……
蜀山掌門的禪房不算難找。
事實上因爲清河掌門特意叮囑過,剛走到附近的區域,就有事先在那站崗的弟子爲他指明瞭方向。
道了聲謝,張野踩着輕快地步子走向了不遠處那座單獨分隔開的禪房——蜀山高層們的私人居所並不見得多麼豪華,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爲了保證所在環境清淨無人打擾,方圓一片區域內一定不會有其他房間。
木製的屋檐,白色的窗紙,這棟檀木爲樑的建築,在日光下散發着微微紫光。
輕輕叩響房門,在得到應允的答覆後,推門而入的張野,最先是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藥香,隨後纔是在香爐冉起的煙雲繚繞中,看見了打坐於牀榻上、雙目微瑕的清河掌門。
嗯……樣子裝得是那麼回事兒。
被眼前這副場景震撼到的張野花了半分鐘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隨後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沒辦法,無論是衣食住行,這個掛牌掌門在各個方面做得都太過完美,完美中透着奢侈,奢侈到已經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恰恰是這種對事物表面工作的過分專注,讓張野本能地產生了一種“華而不實”的感覺。
華而不實,或者換個更露骨一點的說法——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躋身道域至今,張野這一路上見過的前輩高人最起碼也要兩隻手才能數的過來,結果這麼多人當中,論衣着他清河掌門最華麗,論形貌也是他最得體,私人清修的禪房自帶“凌霄殿”的雲霧特效——張野心說您這是還沒得到飛昇啊你就已經一副神仙風骨了,真要有一天得道了,那還不得是體帶金光、口吐蓮花的天尊寶相?
過猶不及。
這四個字用在這傢伙的身上,大概是再完美不過的形容。
凡事做得太盡,反而會有種……淡淡的令人作嘔的感覺。
“晚輩張野,參見清河掌門。”
站在房門處,張野衝遠處牀榻上的蜀山掌門行了個禮。
“張野小友不必拘束,請進吧。”
清河笑了笑,一副雲淡風輕的做作尊榮。
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蒲團虛席,意思是讓張野可以坐到他身邊來。這種不拘一格、自降身價的作風毫無疑問放在別處肯定能一下子拉近和晚輩間的距離,但落在了張野這種老油條的眼中,就只剩下了三分虛僞。
一路向前走近,直到路過房間中央那處冉冉升起的煙霧爐鼎時,張野才注意到原來這玩意兒並不是自己概念中的“香爐”,而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道家丹爐”。
爐中燃燒的是靠精、氣、神三味所引的三昧真火,冉冉青煙自爐頂升起,青煙收斂凝作一團之時,便是爐中大藥成就之日。
怪不得進來時會聞到那麼濃郁的一陣藥香,原來是這東西的緣故。
張野心裡想着,路過時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恰恰是這兩眼,恰恰讓牀榻上的清河老道神色一動。
“怎麼,對我這丹爐感興趣?”
他意味深長的問,說話時的口氣,就像是青樓前的老鴇對過往躊躇的客人說“客官不進來坐坐?”
張野皺着鼻子嗅了嗅,隱約聞到了一絲“誘惑”的味道在裡頭。
“實不相瞞,晚輩一直對無上丹道歆羨不已,奈何自己是學習奇門遁甲出身,論起排兵佈陣還算拿手,但對開爐煉丹之事卻是一竅不通。”
他裝作不好意思的笑笑,心裡在等這個老道往外拋餌。
“你所說的‘無上丹道’,嚴格意義上算,還得是千年以前的事情了。”清河老道捻起長鬚微微一笑,“那時候的修士以天地爲爐、精血爲引,修行爲本、功德爲藥,煉丹也是結丹,丹成便是功成。往往自身便是爐鼎一座,藥成之日便是得道飛昇之時。
“只是這種做法畢竟太過玄幻,且不說理論成立而實踐艱難,偏偏以自身煉丹者,在修行前期較其他修者而言存在着一項致命弊端……時至今日,已經失傳了。”
清河老道嘿嘿一笑,一般這種笑容,就是在等着對方開口詢問,然後自己賣弄學識。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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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野一擡眉梢,做了個不解的樣子。
事實上他也確實不解其中緣由,因爲就他所知道的內容來看,事實的真相跟這清河掌門所說的並不相同。
清河說這種以自身結丹的“無上丹道”在千年前就已經失傳了,可是張野卻記得清清楚楚,自己那本《衆妙乾坤法門》之上,所記載的“丹藥篇”內容,主體就是這種天地爲爐、人體爲鼎,藥廬燒盡、大道功成的修行法門!
“這項弊端是什麼?”
他略感好奇地問。
“想不明白嗎?”清河老道故弄玄虛地看了他一眼,順帶露出了一種隱晦而略帶邪性的笑容,“這種以自身爲爐鼎的修行方式,其結果就是修行者嚐遍百草、積攢藥元,在得道成仙之前,他們自身,就是對旁人而言,一顆最完美的無上丹藥!”
“……”
張野楞了一下,“怎麼個意思啊……這是要吃人嗎?”
他微微一頓,腦門上已經浮現了四個大字,狂人日記。
“是的,你沒猜錯。”清河掌門的臉上還是那種黑暗中透着一點血肉真實的隱晦笑容,“因爲生平嚐遍百草,體內的藥力經過千錘百煉、融精化血,這些丹道修士的血肉之身,本身就是天地間最完美的藥丹食材。
“唐朝時的三藏法師,就是這類以肉身入丹的最佳範例。事實上這位名垂青史的佛修先賢,說是那個時代最頂尖的修者也毫不誇張。本身是佛門弟子,卻融匯貫通的走了一條道門的金丹大道。這種對旁人來說無異於‘走火入魔’的路子卻被他找到了一條通天坦途——這傢伙以自身結丹,再在自身年齡轉大、精血衰竭之時,通過佛門密宗中的‘輪迴轉修大法’重塑肉身,轉世重修。這門類似於結繭涅槃的獨門法術被他當做了丹藥‘回爐精煉’的捷徑,一次次地返老還童,一次次的凝練藥力,十世重修過後,基本上已經以凡人之身,證得了丹道正果——也就是肉身成聖,吃一塊肉,長生不老。”
“媽的居然是這種說法嗎……”
張野在心裡一陣天大的臥槽,“結果十世重修,就是把自己煉成了一顆人形仙丹嘛?意義何在呀?這怕是腦子有坑吧!”
“我說了,他基本上證得了‘丹道正果’,僅僅也只是基本上,而非全部。”清河老道微微一笑,在這種關鍵性問題面前賣了個關子。
“什麼意思?”張野很自然地追問了下去。
“意思是,他的肉身已經接近了大羅金仙之體,然而畢竟是佛道結合、劍走偏鋒的旁門法術,越往後修,只會越暴露出問題所在。金丹大道修身也修神,肉身證道的同時,也是積攢功德、提升境界的過程;同理佛門的‘輪迴專修大法’原本的用途也不在於重塑肉身,而是涅槃重生、元神不滅的基礎上幾經人事,保留修爲。這種路子偏就偏在,它捨棄了兩門功法中原本最核心的東西,轉而去追求那些附加的細枝末節,這就導致了十世修爲過後,肉身成聖了,元神也沒有泯滅,但兩者間卻沒有辦法契合——境界跟不上,就算證了大道,也不過是徒有其表。”
清河掌門說道,微微一笑,捻鬚搖頭。
“大概明白了。”張野點了點頭,“意思就是,別人修正果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往前邁,而三藏法師的做法卻無異於找了一條捷徑一直走下去。他那種修法只要時間足夠基本是一定能達到‘丹道正果’的地步,然而泯滅了其中的偶然性,實則從一開始,就違背了天道修真的基本原則。”
修爲跟境界哪個更重要,這個問題,答案顯然在於後者。
非要比喻的話,修爲相當於一個人的腳,決定了他所處的下限;而境界,則相當於這個人的眼睛,是上限,也決定他所能達到的高度。
有的人眼高手低,這類平常生活中慣用的貶義詞,在修行一途上,反倒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因爲提升修爲所需的僅僅是時間,而提升境界,則難於登天。舉個最好的例子,蜀山四長老之首天策劍主李星雲。她的境界之高,應該說是張野見過這麼多高手前輩以來,平生僅見的存在。因爲自身境界已經契合天道,所以對於她來說,有一天問鼎天下、乃至得道飛昇,僅僅只是時間問題。
而有的人則是腳站得高,眼看得低。這種情況,一旦視野與腳步間的差距被越拉越大,其最終結果只能是頭腳倒置,隨後摔得粉身碎骨。
毫無疑問,按清河掌門所說,唐代三藏法師的情況,就屬於兩者間的後者——修爲上去了,境界卻跟不上修爲的節奏。
十世重修僅僅只是打造了一副完美的藥丹之體,然而不曾領會旁人修道的艱苦,一輩子也只能是活在溫室中的一顆肉身大藥。
“然而事已至此,這位思想上超前了一個時代的佛修先賢,再一次出乎了衆人的意料,爲他這條終南捷徑,找了最後一個修成正果的補丁。”清河掌門話鋒一轉,微笑着透露了這個故事的後半部分。
“什麼樣的補丁。”張野皺眉。
“西天取經。”
清河掌門眯着雙眼,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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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內容,包括後續提到的有關玄奘法師的任何描述,一律是本人瞎編的。特此聲明,不對各位看官的唯物史觀負任何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