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有個問題。”
冬天熱氣騰騰的火鍋店中,紅衣在鍋底冒上來的層層白霧後眨着忽閃忽閃的大眼睛。
“哥哥”這個稱呼,是應張野的要求,出門在外,爲了避人耳目所使用的特殊身份代稱。
畢竟行走江湖多有不便,身邊跟着兩個妖物,用主人和下屬的稱謂,實在是有些既羞恥又白癡了些。
顧慮到了遠在他鄉的青衣,張野終於還是沒有和紅衣裝扮成戀人關係。
他自己也很納悶爲什麼這一次會如此堅持讓對方叫他一聲“哥”,明明在紅鸞心動的咒法效果之下兩人就是情愫互生、難分難捨,但礙於心底的另一層情緒,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把眼前這個外表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當做自己的愛人。
“你說。啥問題?”
張野瞥了她一眼,撈起一串羊肉的同時,因爲室內氣溫高而脫去了黑色的風衣外套。
“既然是一路跟着他們,爲什麼我們不自己也報名那個旅行團?”
小丫頭指了指店內的另一角,大大小小几張餐桌上聚在一起的旅行團衆人,眼神中是對熱鬧人聲的嚮往,反觀自己這邊,三人圍着一張小桌子,不可避免地顯得冷清了許多。
“因爲兩邊目的地不一樣。”
張野笑了笑,“人家是爲了旅遊,我們只是順路。如果運氣好找到了蜀山的座標,我們三個人的目的地應該是出示令牌後一路上山,而非跟着他們繼續吃喝玩樂。想想看,如果我們報名了旅行團,如果中途失蹤在了峨眉羣峰之中,到頭來是要引起多大的麻煩糾紛?”
“哦,明白了。”
小姑娘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埋頭吃菜。
張野憐愛的摸了摸對方的頭,從鍋裡撈出了一枚煮好的燕餃,小心放在了她面前的油碟當中。
室內溼氣很大,在水汽蒸騰的火鍋霧氣中,玻璃隔牆被染成了一片不可透視的霧白色。
喧鬧中透着冷清的街頭。沒有人注意到,一張青色的人臉倒映在窗戶一側,默默注視着這羣勞頓疲乏的旅人。
川味的火鍋很地道,也足夠辣,這讓喝慣了辛辣白酒的老酒鬼,反倒是一時間對這些從未嘗試過的“下酒菜”有些無所適從。
張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於是佯裝無心的問了一句“是不是想家了”。
沉默了足足半晌,叼着酒杯自斟自飲的老酒鬼才幽幽地點了點頭。
“近百年了。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究竟在那座老宅當中生活了多久。眼看着牆壁磚瓦一次次地翻新,眼看着屋後的老槐樹越長越大,現如今突然離開了舊地,喝着不一樣味道的酒,吃着不一樣口味的東西,居然一時間有些不適應。哈。”他不禁搖頭自嘲,“聽說是好男兒志在四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越活越沒出息了,還是說真的到了年紀,所以會怕,會慫,會喝醉,會莫名其妙地說些渾話。”
“一個月以後我們就回去了。”
張野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爲老酒鬼這番突然沉重起來的話,不勝唏噓。
“來蜀山,一是爲了給京都那邊的局勢足夠的時間,讓他去發酵,讓他去升溫;二也是爲了找尋一個真相,有些東西,我必須問夠足夠多的人,接收到足夠多的信息,纔敢形成自己的論斷。”
“哦?你想來蜀山尋找什麼?”
老酒鬼正色,放下了手裡那隻空了又滿、滿了又空的酒杯。
“答案。”
張野微笑。
“面對意有所圖的血妖,蜀山長老們下達的指令是‘格殺’而非擒獲。他們並沒有絲毫調查對方意圖的意願,這說明第一他們對於血妖的行動或者說指使血妖的那名幕後主使者早有接觸,第二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對方的目標在於混沌陵園。”
“明白了,所以你這次藉口上蜀山,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接觸那些蜀山高層,探尋整件事情背後的黑色真相?”老酒鬼笑了笑,打量張野的眼神中又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不只是蜀山的高層。”張野笑着搖了搖頭。“我想接觸的其實是四大名山的高層,崑崙也好,蜀山也罷,是誰告訴我那些答案,對我來說影響並不大。我只是需要儘可能接觸這些掌控更高級別信息的人,然後從他們口中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我鬥不過婁震廷,你知道輸在哪裡嗎?”
“你有話可以直說。”老酒鬼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信息不對稱。”張野勾了勾嘴角,“我不清楚他是從哪裡知道的山川地靈,又是從哪裡知道的混沌元法。但是可想而知的地方在於,他對於整個京都的局勢,都有一個遠遠高於我的判斷理解。這麼長時間來一直是他在佈局,我在拆招。拆完了眼前一局然後發現局外還有一局,因爲上限是他定的,他站的位置比我更高,所以每次我往上爬,撞上的都會是他事先設置好的阻礙。
“只有掌握更多信息。只有把真相參透,站在不一樣的視角總攬全局。我才能清楚地判斷,檯面上有什麼樣的角色,他們分別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地位,自身代表了什麼樣的立場,以及作爲棋子,可以發揮什麼樣的作用。只有從棋盤中跳出來,我才能獲得與那些人對弈的資格。在此之前,即便頭腦思路再清晰、即便手握奇門之術被萬人敬仰,我也只是個變數,而非掌握話語權,有資格下注一搏的博弈者。”
“與‘那些人’對弈的資格?你覺得B市幕後的操盤者並不止婁震廷一個人?”林九反問。
“他沒那麼大的本事。”張野果決地搖了搖頭,“還記得他說過的話嗎?凡人之軀,力量終歸是有限的。不用被他的言行態度給嚇到,說到底,那畢竟只是一具血肉凡胎而已。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憑他自己的力量,絕無可能做到徒手搬運數以噸級的龍屍,更別說做到你我都做不到清空地磁。所以除了他以外,京都中至少還存在的其他的操盤者,掌握着比我更多的信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左右着全盤局勢。”
“老爺子並沒有看錯人。”
林九笑了,舉着那個酒瓶,眼神中透着一如既往地欣慰。
“我並不相信,這些東西,老爺子自己看不出來。”
張野搖頭嘆了一口氣。
“選擇在這個時候讓我走,我相信不僅僅是他爲了騰出房間,招攬新的租客以傳承衣鉢。因爲從最直觀的方面來看,公寓並不缺空房,就算要招新,也沒必要非得在這時候把我趕走。”
“哦?這你都能看出來隱藏含義的?”老酒鬼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一張臉上表現得饒有趣味。
“他在暗示我,離開一段時間,是此時此刻最好的選擇。”
張野望着他,一臉嚴肅的說出了這句話。
“B市的局勢,已經混亂到非一兩個人可以掌控的地步了。這種情況下,繼續留在那裡,要麼是和別人明爭暗鬥,最後鬥不過別人淪爲犧牲品,要麼就是毫無察覺,在無形中淪爲被他人牢牢掌控的棋子。
“老爺子很清楚接下來那幫人一定會在我身上下手。無論對方採取什麼方式,最好的方法,永遠都是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只有我離開了B市,暫時離開那幫人的視野,我才能在第一時間避開矛盾爭端,或者說,遠離風暴核心。”
“嘖嘖嘖。”
老酒鬼搖了搖頭,咂舌的同時也舉起筷子從火鍋裡撈起了片片煮熟的肉段。
“行了。不用再說了。你那些小心思,留着自己打腹稿就好,我只要知道你活得清楚,不是漫無目的地帶着我們四處亂竄就行。有些內容沒必要全部說出來,第一你不確定我是不是別人安排在你身邊的內應,第二你不確定你說話的時候是否隔牆有耳。”
“第一條沒太大的可能,至於第二條。”說到這裡的張野微微一頓,一邊吃着碗裡的東西,一邊不動聲色地向林九使了個眼色。
“怎麼,有發現?”
他埋下頭小聲問了一句。
“發現倒是談不上。”
老酒鬼嘿嘿一笑。
“就是有種直覺,這趟旅行不會太寂寞。”
說這話時他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滿是霧氣的窗外。
什麼也沒有。
次日清晨。
在度過了還算安穩的一夜後。一人兩妖,跟在旅行團的客車後,一路步向了市區外的景區。
行程遙遠。從人口密集的城市,一路到人煙罕至的山區,單論客車行程,足足跋涉了一天12個小時整。
張野他們沒有車。因此全程是包了一輛車跟在旅行團身後。妖物之身的便捷使得林九很容易就弄到了這幫人的行程安排。確定了他們的確和自己一行順路,三個人這才安心的搭了個順風車。
中途在同樣的地方歇腳,晚上在一樣的旅館住宿。隨着旅途路線越拉越長,周圍的風景變換也越來越明顯。很快,連綿成嶺的峨眉山區如同拔地長龍般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好清新的空氣啊!”
下車後的紅衣興奮地如同飛入花叢的小蝴蝶。
“好聞嗎?接下來一段時間,咱們都要在這兒過了。”
張野摸了摸小丫頭的頭頂,轉手下車後結了司機師傅的路費錢。
“比京都的空氣好聞,那裡真的是又嗆又讓人不舒服。”
紅衣皺了皺鼻頭,目光小心地打量着不遠處在山腳旅店停歇的一羣旅人。
“過去吧。”
張野笑了笑,“今晚我們跟他們住一起,明早僞裝成普通遊客,跟這羣人一起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