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終於要趕我走了?!”
張野哈哈一笑,早該想到的局面,到了這一刻終於還是覺得來得突然。
“你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嗎。”
尹老房東板着一張臉,看不出來這個時候的表情是喜還是悲。
的確,該還的人情,該說的話,到這一刻,已經全數了結。張野突然覺得自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敗犬,名利雙收又怎樣?盛名無兩也不免這種時候被別人一句話就噎得說不出話來。
“差不多了。”
他聳了聳肩。
收拾東西這種事情從來不需要他自己動手,只要跟紅衣打聲招呼,十五分鐘的時間,小姑娘可以輕鬆幫他把所有行李打成了兩個整整齊齊的大包。
他想說我還沒有和青衣告別。
住在樓上302的師姐。從徽城回來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她一面。
林九一直提醒他把握好告別的時間,只是他太匆忙,心又太大。處理了閣樓上的紅衣鬼娘,處理了被花妖迷惑的趙雲升,運河畔智計收應龍,卻到底還是忘了找二姐說一聲後會有期。
他沒想到這天來得那麼快。
發生在眼前,突然到讓他不知所措。
“既然東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那麼今晚,你就搬出去吧。”老爺子點了點頭。沒有說太多的廢話,只是用一如既往的眼神掃了他一眼。這份感情當中有惋惜,也有釋然,隨後他淡淡一笑,大抵還是太喜歡這個短住不過三個月的年輕人,於是告訴他,“念在一場緣分,我可以送你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張野擡起了頭。
“我手下有三名大妖。”老爺子淡淡一笑。
“三樓的林九、青衣,以及住在四樓,至今未曾露面的第三人。”張野接茬道。
“青衣的本體是傘,林九的本體是酒壺,剩下你口中未曾露面的第三人,本體是劍。”尹老爺子微微一頓,“傘是保護,酒是增益,劍是殺伐。”
“所以?”張野哽咽了一下喉頭,對老爺子的暗示不明所以。
“你我大抵還留了一場師徒緣分。”老房東搖頭苦笑,“變數增多,局勢的複雜又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我不確定在我餘下的時間裡還能否找到一名合格的繼承人,所以如果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我還是希望將這份重擔託付給你。”
“義不容辭。”張野抿着嘴脣點了點頭,“真到了那一天,我會盡我的責任,誓死守護混沌陵園的安危。”
“先聽我把話說完。”老爺子笑了兩聲,“我的意思是,作爲報酬,我座下三名大妖,我可以分出一位給你,讓他誓死追隨你左右,保護你的安危,也聽候你的差遣。”
“……什麼意思?”
聞言的張野一頭黑線。
他猜得出來對方是什麼意思,但他不敢肯定,因爲這件事對應的含義簡直是讓他有種自己活在夢裡的錯覺。
“我表達的不夠清晰嗎?”老爺子笑了笑,“林九青衣,包括那名流落在外、我隨時可以召回的劍妖,他們三人中,你可以任選一名和你一起離開公寓。代價就是,有朝一日我撒手人寰,而混沌陵園又沒有找到合適的繼承者,你要出面,擔起這個職責。”
“……”
這一刻的張野做出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深呼吸。
他明白老爺子的做法無可厚非。
對於這樣一個命不久矣的老人來說,把肩上重擔託付給學有所成的自己,絕對是最穩妥的做法。
妖界出現了手腕強硬的新任洗牌者,混沌陵園經此一役後也算是徹底暴露在了有心人的視野當中。三十年前尚且可控的一枚變數如今在某些人的操盤之下增加到了兩枚。他自己時日無多,沒有人敢保證,真正的變故不會在下一秒內就悄然發生。
所以這名心懷天下卻力有不逮的守陵老人需要保險。
一個一旦局面崩盤,可以立刻站出來發揮效用,必要時獨挑大樑,維持現狀不改的最終保險。
三名大妖是籌碼而不是對弈人,奇門陣術威力強大卻不可能防住一切陰謀算計。再強的未雨綢繆也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在爭分奪秒的當下,沒有人敢於質疑,已經表現出足夠能力的張野,到頭來仍然是他目前爲止最中意的繼承人。
所以他開出了這樣的條件。
意思是我不逼你,但是必要時,我希望你還是能本着這份情面站出來。
林九也好青衣也好,尹老爺子知道,對於對公寓感情頗深的張野來說,這個條件地開出幾乎就等同於無法拒絕。這個聰明的老人在理想與不可能達成的現實之間做了一個折中——那就是我不要求你立刻答應我,我給你時間考慮,也給你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你們出來吧。”
老爺子笑了笑,衝身後的大樓揮了揮手。
老酒鬼直接一扔手中的酒瓶,從三樓的窗臺上一躍而下。而青衣則是一如既往地低調——一柄白色的油紙傘如同蒲公英一般從遠處的天際飄過來,落地後便是那名神色如青瓷般寡淡的女子。
張野的嘴脣動了動。看着見面後一言不發的二姐,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好?
老鄰居了,用不着那麼多無謂的客套。
抱歉?
抱歉什麼呢?人家經世百年的老妖精了,自己一個毛頭小子許下的幾句承諾而已,現在無法兌現,只怕是人家也未曾當過真。
二樓的陽臺上,面無表情的紅衣靜靜觀望着庭院中幾人的一舉一動。兩個女人各自都能感覺到彼此的存在,因而互不出聲的局面,其實是最尷尬的三人劇本。
青衣對張野避而不見是因爲自知這份感情沒有結果。一方面她清楚張野的野心,明白小小鬼宅限制不住這個男人,而一旦他脫離了公寓,兩人就算是塵緣已盡,再無瓜葛;另一方面就算是有徽城的情誼在先,他張野的身上畢竟還揹負着紅鸞心動的詛咒——現在的他根本沒有能力去違背咒術的效力,更別說應付這段日後還要麻煩百倍的感情。
不如不想,不如不問,不如不見面。
而對張野心思一清二楚的紅衣同樣明白這點,所以作爲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很好地扮演了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那就是不參與爭鬥的無害型人妻——只要她不用自身作爲籌碼去威脅張野做出抉擇,這段糾葛的感情線,局面就永遠不會倒向不利於自己的那一邊。
看起來無事一身輕的林九在似笑非笑的咬着酒瓶,這幅表情的意思包含了很大的玩味——他不表態,意思是你們玩你們的,我吃瓜看戲。
“還有一位實力強大的劍妖,需要我即時把他召回嘛?”
老爺子微笑,看向張野的神情中不知道透着幾分真誠幾分打趣。
“不需要了,那位跟我沒啥感情。我只是捨不得公寓,卻不是缺什麼打手。”張野點了點頭,有意無意地抓捕着青衣躲閃的目光。
“好,既然如此,倒也省事。”老爺子點頭,“二選一吧。答應我的條件,林九青衣,你可以任選一人帶走。”
說完他轉過頭看向了表情各異的兩位大妖,“你們沒什麼意見吧?以後的日子清苦,跟着我一個壽元將盡的老頭子,到底還是沒有闖蕩江湖來得自在輕鬆。”
“我沒意見~”
老酒鬼聳了聳肩,表現得最是豁達。
“去哪對我來說都一樣,這地方永遠都是我的老家。跟這個混小子出去浪一圈也好,留下來跟您老人家喝喝酒混混日子也罷。百年一瞬,醉醒之間也就是那麼回事兒~ 不管我去到哪兒,只要有人敢把心思打到這裡,我林九用性命擔保,站着進來的人,我會不辭辛苦趕回來,讓他老老實實躺着出去。”
“不錯。那麼你呢?”老爺子笑着哼了一聲,轉而把詢問扔向了青衣。
“我?”二姐沒有表情,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張野,把背影扔給了樓上的紅衣。
“不用選擇了。”她突然冷冷一笑,“我不想走。您年紀大了,我要留下來照顧您。其他人愛去哪兒是他的事,這地方就是我的最終歸宿,我哪也不會去。”
這個“其他人”指的是究竟是林九還是張野,她沒有明說,別人也沒有過問。
於是無辜躺槍的老酒鬼一聲雲淡風輕的“切~”,很若無其事地攬下了這個鍋。
“好啊。條件我答應。”張野點了點頭,聽到了青衣的回答後強裝出了一絲笑意,卻不免說話間如鯁在喉。
“既然二姐這麼說了,我不會爲難你。我尊重你的選擇,那麼老酒鬼你跟我走一趟?”
“隨意~”
老酒鬼點了點頭,得到了尹老爺子的眼神示意後,很自然地從他那邊走向了張野身旁。
“謝謝。”
看着冷笑依舊的青衣,張野最後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話。
他謝謝她幫自己做出了這樣的抉擇。避免了三個人的尷尬,更避免了抉擇時的痛苦。
選了青衣,以後面對的是三個人的感情。
不選青衣,這份情債將永世難安。
二姐終於還是個豁達的人。你不敢選,我幫你。你的路在你自己腳下,沒有結果的事情,不如趁早了斷。
初冬,風吹過,卻如同槐花紛亂,寒煙微涼。
劇已落幕,人將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