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九,陽逆,虛十八。”
在張野驚愕的眼神中,絲絲混沌之力自大門中如同絞殺一切的刀鋒般席捲而來,所過之處,風草摧折。
庭院中的大槐樹在簌簌灑落着半黃的樹葉,樹冠錯節處的一顆魔胎在狂風中瑟瑟發抖,一陣一陣的起伏,宛如嬰孩的啼哭。
陰九,陽逆,虛十八。
含義不明的語句聲自大樓內傳來,伴隨着真言律動,一股浩蕩之力開始牽動四周無序排列的天地能量,反向對抗着厚重大門中溢出的混沌罡風。
出手的人理所當然是公寓中的所有者,奇門一脈最後的掌教人。
尹老爺子佝僂的身形在殃雲聚集的天空下前所未有的挺拔,他揹負雙手,眯緊的雙眼中透着洞穿世事的精光。
“陰九,陽逆,虛十八。鎖。”
在那句真言的牽動下,原本散亂的天地序數開始瞬息間排列組合,鑄成的數陣摧枯拉朽,撲向那扇黑色大門的瞬間,如同萬斤洪水一瞬澆息了燎原火勢。
在老爺子的詭譎手勢中,名爲“鎖”字的原生數陣在那扇殘破的大門之上層層嵌套,一遍遍的複合加固,雙手握拳的一刻,所有的變數塵埃落定,如同熾熱的鋼鐵在冰水降溫下凝固成型。
大門被鎖上了。
沒有鎖具加固,僅僅只是兩扇門合在一起,卻讓人感覺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在張野凝固的表情中,尹老爺子不慌不忙走上了前,像是早有準備般從衣兜裡重新取出了一枚老式機關鎖,然後嵌套門栓,然後合上鎖符。
風止雲散,平靜的天象下像是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
兩名不明真相的白衣典獄卒待在原地遲遲沒有反應過來,他們迷茫的眼神像是在等張野的一個交代——爲什麼領他們一路前來的馬堅警官會突然走進那座莊園當中,又爲什麼天象大變,這位處變不驚的老人沒有救人反倒是把人鎖在了大門內。
“你們先帶着花妖回去交差。”
張野回過頭,僵硬的兩條眉毛像是自己都不知道該解釋些什麼。
“可是……”
其中一名欲言又止,看了看遠處上完鎖後轉身離去的老人,又看了看眼前神色複雜的張野。
張大人的名聲他們都有所耳聞,一個能在陰陽兩界都有一定建交的新秀,他的話他們沒有理由反駁。
“馬堅警官的問題我稍後會給你們的上級一個交代,這邊還有些私事需要處理,相信我,這個時候最好的做法,是避免節外生枝,帶着花妖回到總庭。”
張野嘆了口氣,望着兩人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意思。
兩位典獄卒面面相覷,經過一陣簡短的眼神交流,最後點了點頭,帶着花妖踏上了警車。
“師……”
“注意你的稱呼。”尹老爺子一聲冷笑,像是早知道張野會發問,未等他開口便率先打斷,“目前爲止,咱倆還是房東和租客之間的關係,我租你房子,你付我租金。僅此而已。”
張野苦笑了兩聲,隨後在神情落寞中點了點頭,說“明白,房東先生。”
“馬堅的情況該如何處理。”
他看了一眼被尹老爺子鎖上的莊園大門,心裡很清楚,再想讓這扇門打開,並把裡頭那位接出來,可能性實在是有些微乎其微。
“因果天定,個人造化而已。”尹老爺子搖了搖頭,“情況你也都看到了,你朋友被血妖佔據了身體,最後走進了混沌陵園。這種情況只在三十年前發生過一次,除卻那名妖族皇者,它是第二個闖進這裡的人。”說到這裡,神色蒼老的房東一聲冷啐,在他眼角的余光中,張野彷彿看到了一名雄心不死者曾經的榮耀與輕狂。
“會怎樣?”他有些惴惴不安地問。
“會和混沌之力融爲一體,轉化成天道之下的又一變數。”老爺子神色冷峻。
“和三十年前的女妖皇一樣,被永生永世囚禁在陵園當中?”
“哼。人間,世界,三界六道。你眼前看到的一切,是一座由無窮序數搭建而成的高塔。”回過頭來看向張野懵懂的眼神,尹老爺子意味深長地打了這樣一個比方。
“陰陽,四相,六合,八荒。這些你已經熟練掌握的基數,構成了這座高塔的塔基。建築越高,所需的排列組合越爲複雜。但是在此之外,構成這一切的地基,叫做‘零’,也就是混沌。”
“我明白。”張野眯着雙眼,跟在老爺子的思緒後點了點頭。
“現在這樣一座高塔擺在你面前,我取出其中一塊磚,火燒鍛打也好冰霜冷凝也罷,總而言之最後的結果就是改變了這款磚的大小,然後找到它原來的位置,把這塊改變了大小的磚強行塞回本該屬於它的凹槽當中……結果會怎樣?”老爺子勾了勾嘴角,問。
張野微微沉默了一下。
“不會怎樣。”約半分鐘以後,他肯定的點了點頭,“只要這座樓做得足夠大足夠高,一塊改變了形狀的磚塊,最多隻能成爲隱患,而不足以產生任何實質影響。”
“說的沒錯。那兩塊呢?三塊呢?我在這座高塔不同的支點上分別尋找多個未知,取出磚塊,改變大小,再強行安回……你告訴我,結果會怎樣?”
“樓毀人亡。”張野看着他,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這就是我口中的變數。一個無所謂,兩個不影響。但當多個不同的變數聚在一起產生連鎖效應,其結果就是樓毀人亡。”
“混沌之力,就是您口中將磚塊火燒鍛打、冰霜冷凝的過程?”
“可以這麼理解。混沌本身是構成一切的根源之數,但諷刺的地方在於,這個數字自存在之日起便包含了‘寂滅’的意思。‘道生一’對它來說是一個其實只是一個錯誤,一個程序之外不該存在的代碼,一個衍生後必然迎來毀滅的無意義過程。或者我說的更直白一點,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混沌存在的意義就是有一天幫它迎來毀滅。”老爺子笑了,笑得很蒼老,也很蒼涼。
“懂了。”張野點了點頭,“三十年前的女妖皇也好,三十年後被血妖附身的馬堅也好。他們兩人都是因爲各種原因被混沌之力選中,改造成了那個有希望在未來顛覆世界的變數。”
“理解力不差。”老爺子點了點頭,“我封閉大門,並不是不想讓你的朋友出來,而是我不能放他出來,更不可能讓裡頭其他的東西跑出來。今天的事情怪不到你頭上,大約天命如此,人人都是不暇自顧。”
“哈。意思是從今往後,直到被再放出來的那天爲止,那個叫馬堅的小警察都算是死了對不對?”張野望着老房東的雙眼,很希望從中得到一點不完全否認的回答。
他的內心平靜地讓自己恐慌。
掙扎什麼呢?
看到對方走入陵園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大致猜到了現在的結局。
所有人都忽略的點,到頭來成了意料之外的最大變數。
他該自責。
因爲這件事本來就是他的責任。是他的疏忽導致了案發當天同樣在現場的馬堅警官遲遲被衆人所忽略,一直以來他都在個人偏見之下把目光精力過多的放在了趙雲升身上,卻從來沒有想過,真正被血妖選擇的人原來是馬堅。
京都上下的警員將搜查網從市中心覆蓋到城區邊緣,24小時無間斷的監控,卻不曾想真正的目標一致就坐在他們自己人的辦公室,心安理得的辦公喝茶。
但是他偏偏沒有。
也許是見過了太多命數演變。這一刻的張野,冷血的像是一臺只知道運算的機器。
他沒有自責自己的遺漏疏忽,也沒有懊惱自己的愚蠢不堪。他只是很平靜地在向房東老爺子提問,得到了回答,於是開始考量該如何向典獄司的人做交代。
“這個問題你心裡早有答案。”
老爺子微笑,意思是這種問題,不必深究。
“我明白了。”張野點了點頭,彎下腰來鞠了一躬,“後續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處理。今天的事情,還是給您老添麻煩了。”
“混輪陵園的事情,到此爲止,告一段落。”
尹老爺子搖了搖頭,“千算萬算,百密一疏。收拾了暗流涌動,解決了應龍之危。想象當中危機四伏的入侵,到頭來居然是這樣讓人防不勝防。也許是我老了。”他開始自嘲地苦笑,“妖族的氣息逃不過林九的鼻子,普通的人類也根本無法洞察到混沌陵園的玄機。那隻血妖是一枚很特殊的棋子,除了那個頗令人玩味的血遁大法,實戰中可以說沒有任何大的用處。但是這一次,對方對於廢物的合理利用,其中化腐朽爲神奇之處,精妙得讓你我兩人吃驚。輸得不冤枉吧。大概時代變了,妖族中,也許真的涌現了一位大國手也說不定。”
“說的是,”也許是感覺到了老爺子的態度,張野也跟着喪氣的自嘲了兩聲,“我輸得心服口服。”
“輸就輸了,不算輸到底,以後還有扳回來的可能。”尹老爺子看了他一眼,“該說的事情我都已經和你說完了。大家緣分已盡,張野,你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