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多點了幾盞油燈, 又給每人沏了一杯濃茶,才自覺出了門。
行軍途中諸事簡便,茶葉也是粗劣, 只有一股艱澀的苦味, 不見茶香。
薄言酌了一口便放下了, 他雖旅途勞頓, 此時又被半夜拖了起來, 但精神尚好。
鎮安守軍不似他那般矍鑠,只把半盞茶喝盡,才睜開懨懨睡眼, 打了老大一個呵欠,“公主簧夜召集, 有何急事?”
寧慧等他這個呵欠打完才慢悠悠道, “既然靈西與南地皆難攻下, 不如去攻陳山縣。”
“陳山?”鎮安守軍倍感驚訝,“單攻陳山又有何用?”
西北大半在新朝手中, 如今被舊朝三皇子率軍圍困。另一半在舊朝手中,毗陵別國,若攻陳山可算孤軍深入,正夾在西北守軍與三皇子軍隊中間,若三皇子率軍來救, 便是死局。
薄言卻微微捻鬚, 眉頭微蹙, 只是看了寧慧一眼。
“舊朝大軍糧草需從陳山轉運而來, 若攻陳山, 他們必然回軍來救,屆時便趁機收復靈西, 得了靈西,再救南地,戰事便有轉圜之地了。”寧慧不急不緩。
薄言心裡讚許,卻依舊不自禁地蹙眉,“既然是佯攻,便要趁夜行軍,一面人銜枚,馬摘鈴,拖上樹枝揚塵,虛造聲勢。一面暗中散佈消息,叫靈西軍知曉他們的糧道要斷。”
“只是,若靈西軍回軍來救,佯攻者定然寡不敵衆,這批人只怕要折了。”薄言寬懷仁愛,在安定縣率民兵抗擊涼人時便極愛惜自己手下,此時若按寧慧計策,卻是明知是死地,並暫無逃脫之路,且還要派人前去送死了,當下心裡便有不忍。
“選身手矯健敏捷者,若有可能,設法運些糧草回來,若無可能,就燒了他的儲備,即刻撤退。”寧慧似無所動。
行軍打仗必有犧牲,且寧慧性子冷,她心裡將這等事視爲自然,根本沒有薄言那等悽然哀傷的心思。
兵者詭道,她只想儘可能多的打勝仗,得城池,好叫哥哥早日一統山河,那時她和流景軍功在身,才能立穩腳跟跟哥哥爭一爭。
安撫民心也好,玩弄人心也罷,終究只是她達成此等目的手段,工具。
卻不想她這樣冷漠神色,薄言看了卻是一陣心寒,不由眉頭緊蹙。
他歸降一事,雖是卷耳反覆勸說,卻也誠然是從黎明百姓身上考量——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新舊兩朝終歸要有一方得勝,他心裡雖不願意承認,但舊朝確然已在當今聖上手裡傷了根本。
而新朝卻是立國未久,百廢待興,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若他能爲百姓福祉盡綿薄之力,最好是選擇新朝。
而況那時寧慧日日謙恭謹慎,尊崇有加,他心裡便對寧慧很有幾分改觀,一時便應了下來。
如今看來,寧慧那些虔敬尊重,也是一種手段罷了,這個人心裡並沒有半分慈悲念頭。薄言憤恨之餘,卻又有幾分擔心。
人心難測,若只是像寧慧這般,收起坦誠,將人心作爲手段,玩弄於鼓掌之間,必難長久。若新朝皇帝也是這般心性,那他……
薄言心裡起伏難定,再看寧慧,沉靜穩重,正與鎮安守軍和流景三人詳細商議着佯攻事宜,油燈照出這位公主的側臉,清雅裡偷着幾分冷酷。
直到天色將明,纔將諸事定了下來,命衆人偷偷砍伐樹梢,以做疑兵,又佈局散佈消息,叫靈西軍得知夜襲糧道之事。
他們四人幾乎一夜未眠,白日便都倒頭大睡,已備晚上行事。
傍晚時分薄言已將地形地勢與流景交代清楚,流景率領兩千輕騎,夜色四合時出發,出兵陳山。
她心頭牢記寧慧囑咐,若有可能,便將舊朝囤積糧草燒盡,因此一路緊趕慢趕,不曾歇息,四鼓時候已到陳山城外不遠處。
他們馬屁股後面拴着樹梢,跑起來塵土飛揚,氣勢宏偉,原是爲迷惑靈西軍所設,但這一路趕來並未見靈西軍身影,不知是他們行軍太快沒趕上來,還是出了別的變故。
流景也無暇細想,秋日天亮的尚早,若是再行耽擱,他們必然曝露在城防之下,到時弓矢箭雨下來,他們原形一露,區區兩千人還不足別人塞牙縫。
她令衆人解下馬匹後的樹梢,先打馬觀察一番,果見如薄言說述,西南不遠處有座矮山,樹木茂密,藏身的好去處,當下令人潛行過去,待進了矮山,馬匹難行,都下了馬,牽馬而行。
此時流景倒心裡安定下來,縱使靈西軍趕來救援陳山,他們已在林子裡躲得不見蹤影,沒了靈西軍這一後患,她只需儘快找出糧草囤積之地便可。
兩千人分先後接近陳山縣,流景先四處探查,卻見陳山縣雖是偏漏,卻守軍森嚴,若想偷偷燒掉糧草着實不易,她思忖一尚,決定冒險而行。
四鼓剛過不久,正是起牀前睡得迷糊的時候,就聽城中鼓聲堂堂,守城將士迅速穿行,火把照亮暗夜,卻是有敵人攻了過來。
睡眼惺忪的百姓驚醒之後,都有些茫然無措。
新朝軍攻擊西北諸城,他們早有耳聞,戰火綿延甚廣,他們也是無處可逃,便只得在城中苟安一時。
後來又聽說新朝軍隊軍紀森嚴,攻城之後與百姓秋毫無犯,且免賦稅三月,便有些雀躍有些期盼。
誰知新朝軍只打到靈西,並未過來。
後來舊朝軍又來,百姓們確實惶恐了一番,誰知這次舊朝軍也是紀律嚴明,並不侵犯百姓,且又得令,叫百姓好生居住,繼續農事生產,不可恐慌,也免賦稅三月,只有一條,若有異動,死守城池。
一時之間陳山守軍多了許多,平日進出城門盤查嚴密,一副嚴陣以待的跡象。
對百姓來說,守那邊不是守,在誰手下不是討生活,如今在舊朝軍轄下,便只有乖乖聽舊朝軍的話了。
因此茫然過後,都穿衣整帽,拎起鋤頭犁頭鐵鍬門閂,準備起來。
果然片刻之間就聽外面鑼聲四起,徵集民兵的人來了。
然而出門之後卻又有些茫然。
陳山縣雖小,卻也有四座城門,這時便見四座城門有三座近處都是火光四起,敲鑼的人急着衝他們喊,“水,水,快滅火!”
百姓們便都扔下耕鋤工具,齊齊跑去換了鍋碗瓢盆木桶夜壺,端着水朝着最近的城門去救火。
秋日乾燥,微風助着火勢,臨近地屋宇燒成一片,一時哭喊聲四起,亂成一團。
三個城門近處已遭了火災,卻並未見敵軍,只有正門北門未見火勢,只怕敵軍是故佈疑陣,要着重去攻北門,守城將士將大批人馬派去北門,卻也不敢輕敵,在各門留了三千人防守。
佈置完畢,便見令旗招展,舊朝軍隊依令排布,行動迅速,井然有序。
守城將士登上城牆遠眺,北門外果然有敵軍,遠遠只見煙塵四起,蹄聲得得,聲勢浩大,忙令放箭,再派人去請援。
弓矢如飛蝗般射出去,敵軍竟只是猛衝,並不見抵擋,一時中箭者無數,黑夜裡只見人影紛紛從馬背上摔下來,卻不見□□痛呼之聲。馬匹受驚,竟調轉馬頭往另一邊跑去。
守城將士頓時有些摸不清路數,怎還有沒打就跑的,那可是來幹什麼來了?
但見夜色朦朧裡馬蹄揚着灰塵向着最近的西門而去,不由心驚,他方纔着人請援,定然是請最近的西門過來,誰知敵軍在北門卻只虛晃一槍,就往西門去了,豈不是要遭!
他當下留下小部人,帶了人急往西門支援。
城內騎馬不易,首領一馬當先,餘者都疾奔跟上,待到靠近西門時火光一照,看清眼前跡象,登時心驚。
那馬背上的何曾是人,只是樹枝挑着衣衫,只因天色黑暗,離得又遠,才未看清,叫他矇混過關。
而那馬隊卻是十匹一組,只一人隱在那樹枝衣衫的傀儡後面駕馭馬匹,怪道馬匹受之後依舊陣容齊整,而不是四散逃走。
他此時已知上了調虎離山的當,再要往北門去支援只怕趕不及,正在追悔莫及,就見南門那邊帥旗招展,卻是召集將士的意思,他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氣又恨,這是哪裡來的莽夫,出軍全無章法,別說他們守城的人被晃得頭暈眼花,只怕他手下將士這樣來回奔波,也要累死!
但既然敵軍主攻南門,北門西門暫且無事,他不必承擔責任,便忙召集人馬,去南門應急。
誰知走到一半,卻聽號角嗚咽,是收兵的號角,非但他愣住了,一時之間全城的軍士都愣住了。
行軍之時傳令全靠號角令旗戰鼓,今日這號角吹的真是詭異,怎麼還未見敵軍的影子,竟要鳴金收兵?難道只是虛驚一場?那城內火勢卻是從何而起?
號角嗚嗚咽咽吹得人不知該做何反應,倒是百姓們實在,天不亮起來折騰,爲了滅火,在城內四處奔忙,早累的要攤在地上,聽到號角,愣了一愣之後,便都抱着鍋碗瓢盆等滅火器具,準備回家補覺。
走到半途便見城南火光沖天,他們只覺又着了火,睡不成覺,煩悶異常,守軍將領卻一顆心掉到了冰庫裡——那火勢所在,正是城南倉儲之地,給三皇子所部軍隊供應的糧草,都是在這裡轉運,糧草軍需都是易燃之物,這一把火之下,只怕連個毛皮都不會留下!
他們守衛陳山,原就是爲糧草,這樣的事發生,只怕是十個腦袋也不夠掉。更嚴重的是,三皇子軍一旦糧草不濟,還怎麼收復西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