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有女同車

車駕粼粼,一行人往西北行去。

秋紅小心翼翼遞過茶水,“公主,要不,奴婢去把流景姐姐換過來?”

她是寧慧貼身侍婢,流景逃出王府後,寧慧過的是什麼日子她最清楚,她不明白爲何聖上最疼公主,卻偏偏是他從中作梗,讓這兩人相隔天涯,各自悲苦。更不明白明明此次相逢讓沉靜如水的公主霎時如春水初生般明麗動人,鮮活生動,爲何聖上卻要嚴令追殺,死不讓流景姐姐接近公主半步。

她不明白,也很憤懣。

倒是公主應對自如,金殿之上也沉穩如初,不動聲色地隱瞞了消息,只說自己擅離職守罪責難逃,自請謫往西北,望能戴罪立功。

昨夜她兩人關在屋裡,寧慧於此時也是大膽沉穩,羞人的話一說一個準,秋紅隔着一道門也被羞得紅透了臉,卻又欣喜而心疼。

自家公主心氣不可謂不高,自從聖上逼走流景,她大病一場之後便發誓不做閨中弱女,任人擺佈,毅然決然裙釵換戎裝,隨軍征戰!

軍中艱辛,而況人人瞅着這個膚色白皙身姿柔弱的公主,都以爲她是閨中待得悶了來散心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更不說彎弓射箭戎馬征伐之事,明面上礙着身份都是恭恭敬敬,背後對她主僕二人都是斜眼一撇,深深鄙棄。

寧荼雖治軍嚴謹,到底對妹妹寵慣,而況流景一事她傷寧慧至深,只得由着她,蒙着眼封她做百夫長,卻遭衆人反對,百夫長下也是行伍士卒,都是爹生娘養的,難道就這樣白白交給公主讓她帶着去送死?

羣情激奮難抵寧慧一派波瀾無驚,她不做百夫長,她清楚自己上陣殺敵是白白送死,她不求一官半職,只隨侍寧荼左右,衆人商議軍事時她出言獻策,被嘲笑過無數次纔有尚可入目之計,衆人這才肯正眼看她一眼。

只是出言獻策何曾容易,寧荼只派給她們主僕二人一支親兵,不過五十餘人,爲了衆人商議時那一句策論,她背地裡勘察過無數遍山川走勢,丈量過無數遍可能的陣地,費過無盡心思來研究兩軍優劣之勢,使過無數好的壞的手段來收買消息,熬過多少不眠夜來研讀兵書……

旁人只會讚一句,“公主雖是女子,倒也頗有見識!”不曾細看她早已不復白皙嬌嫩的臉頰,不曾知她身上摸爬滾打時弄出的傷痕……

就是如此也不會叫苦叫累,也不曾留過一滴淚的郡主,在抱着凍得奄奄一息的流景時,哭的沒了聲息。昨夜那些難爲情的話兒啊——要如此強撐着半點也不肯低頭的人放下全副鎧甲嬌柔起來,也必然是被逼到了牆角。

而況寧慧隨軍日短,大半日子都養在深閨,講求笑不露齒行不露足含蓄端莊,要她張口講出那些柔情蜜意,卻也是不知羞恥的話,縱使說這話的人神色不變,她一個旁觀者也覺得辛酸。

歇了一日,晝短苦夜長,盡留給兩個人去消磨,誰知今日大清早葛素卻來要人,她一個小小丫鬟,攔得住軍官將士,只因旁人給她幾分薄面,葛素江湖流寇,殺人放火的痞子,她話還沒說完便被拎到了一旁,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闖了進去,裡頭幾聲乒乒乓乓的打鬥之聲,她還未來得及喊雷大哥來救場,流景已被裹在大氅裡抱了出來。

真是豈有此有,她氣得渾身打顫,忙着去向寧慧告狀,全然忘了流景便是從寧慧榻上被抱走的。

寧慧尚算鎮定,微擡眼瞼,吩咐她上藥,而後啓程。

就連此刻,也是葛素和流景乘了一輛馬車,她還跟着寧慧。

從坐在寧慧跟前起,寧慧臉上便一份情緒也不帶,自家公主的性子,更不會抱怨一句,但她覺得這車廂裡分外的沉悶,也是分外的危險,既然這危險和流景姐姐有關,不如就把流景姐姐換進來。

寧慧只是閉着眼睛沉思,像沒聽見她的話一般,過了許久才微微擡一擡眼皮,“不用。”過了一陣才說,“桌上這蜜餞新鮮,你送些過去。”

出去透一透氣也好,秋紅應一聲是,叫停了馬車,端着蜜餞往後送過去,想着在流景身邊多逗留一陣讓公主自己消一消氣也好。卻不料那駕馬車裡氣氛更是古怪,端過去的蜜制的秋杏,葛素吃蜜餞的神情像是吃肉,嘎吱一聲,連核都咬爛了,嚇得她縮着脖子趕緊回了寧慧身邊。

自家公主沉悶,生性也不良善,但絕不會傷及無辜,可是那個葛素就不一定了。

寧慧看見她一臉憋悶的神情,倒是難得的笑了笑,又轉過臉去,掀起車簾,幽幽望着外面。

此時離皇都已遠,越往北走,越是蒼涼,春寒未盡,路邊田野裡莊稼大多沒有下種,光禿禿的土地在初春慵懶的陽光下坦誠曬着,田野裡玩鬧的小孩聽見車馬之聲擡起頭來,曬得通紅的臉上是明媚的笑靨,不知世事艱辛的童真。

她一直望着,終究低下頭笑了笑。

午時將至,衆人尋一處樹蔭略歇一歇。秋紅遞過水壺,“公主,潤一潤罷。”寧慧只隨手接了,眼睛直往流景那駕馬車上瞟,秋紅會意,“奴婢去看一看。”

寧慧不置可否,秋紅便當是默認了,噙着一抹笑往那邊走,車簾掀起,卻是葛素跳下了車,眼神犀利,橫掃一遍,便停在了寧慧臉上。

秋紅順着她目光看過去,寧慧依舊淡淡,迎着葛素劍一樣的目光,不躲不避。

秋紅氣鼓鼓撅着嘴,不見流景下車,便要去探個究竟,葛素手臂一伸,“她睡着了。”

“這個時辰?”蒙人也不想個可信的理由。

葛素目光橫掃過來,“有問題?有問題也該找你們公主!”

“爲什麼?”秋紅不明白。

葛素哼了一聲,已經走了。秋紅眼看葛素殺氣騰騰往寧慧走去,叫了一嗓子,“雷大哥,她,她……”

雷越聞聲趕來,□□一橫,攔在葛素和寧慧中間,“喲,大美人!”

眼前是個年紀與她相仿的男子,一臉的飛揚跳脫,帶着三分輕佻,細長的眉梢微翹,英挺裡透着幾分秀氣,眼裡是幾分不正經的笑意,容顏灼灼,葛素忍着笑,別過臉去。

“喂!”雷越眉頭微蹙,竟然被忽略。

“讓她過來,你們離遠點。”

葛素只輕輕一笑,路過他時尚在他耳邊呢喃,“你打不過我。”

雷越橫眉豎目,“你!”也只看見對方一抹輕蔑的笑意,長/槍一轉,就要動手,卻聽寧慧淡淡道,“逞強鬥勝,那是匹夫之勇,你是將才。”

這回換雷越一臉驕傲。葛素並不理他,只帶三分嗤笑看寧慧,“公主果真派頭十足!”

寧慧微微頷首,待她走近,讓她坐了,親手執壺,爲她奉上一杯水,葛素接了,握着粗陶的杯盞端詳良久,暗自笑了一笑。

寧慧取過乾糧分出一些給葛素,自己就着清水慢慢咬乾透的糙面窩頭,咬了兩口放下,看葛素還玩賞一般握着那樣式平平的水杯,略略一頓,叫她,“葛素。”

葛素仰頭喝了水,往後靠了靠,散散漫漫問,“怎麼?”看寧慧臉上微紅,一時頓住了,便冷笑一聲,“這時候害羞未免晚了。”順手捻起一片地上紅葉,就着寧慧臉色一比,“喲,這顏色真襯!”

寧慧似乎聽不懂這嘲弄,嬌羞地只一垂首,便是這一垂首,叫葛素心裡一動,臉上調笑神色已然不在,她嘆一口氣,“罷了。”

“嗯?”寧慧纔回神一般。

“她雖元氣大傷,倒無性命之憂,細心照顧調養就好。我這脾性跟着你們走悶也悶死了,這就走了。”她撇一撇嘴,“你看着我做什麼?你不是巴望着我走?”

“嗯。”寧慧眼神誠懇,肯定地點一點頭。

“你……”葛素吃癟,皺了皺眉,旋即笑了,捏着那半個乾硬的窩頭瞧了瞧,“這乾糧我也吃不下。”將饅頭丟進寧慧懷裡,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