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老虎走到顧大龍家的圍牆外，他個兒比別人都高，抻着脖往裡一看，視線毫無遮擋……
只見院子不大，裡面站了好些人，面面相覷的分成兩派，一邊是顧大龍家的家人，以顧爸爸顧清明爲首，身後站着顧大龍的老媽金翠花，還有三個弟妹。另一面站的就有男有女了，足有七八個人，擼胳膊挽袖子的，一看像是吵架呢。
雲老虎再一細瞧，沒看見顧大龍的身影，想來他是腿腳不方便，一個人在屋裡沒出來。
他也聽不着聲音，就看衆人的嘴型了！
只見那些人亂七八糟的說個不停……中心思想就一句話：還錢！
“金翠花，你們家窮，到處借錢過日子，以前兒子還在部隊當兵，有津貼！也算能還的上！現在呢，大龍被部隊退回來了，人也殘疾了，應該有國家的撫卹金吧，你把欠我們的錢都先還清吧！”
“就是！你還該我們家30呢！”
“我家20！不是說好了秋後就還嗎？”
“還有我……”
“……”
顧清明一臉難色，連鞠躬帶作揖，“各位，真是不好意思！原本我是想……秋後發了糧食變了現，就立刻還錢的！可你們現在就要錢？國家發給大龍的撫卹金還沒下來呢！我真還不上啊。”
“什麼還不上，我們都聽說了，你在託媒婆給大龍找媳婦兒，說好了給孃家聘禮300塊，你連300塊錢都能拿得出來，爲什麼不還我們錢！”
300塊那個時候可是個大數了！
顧清明趕忙解釋，“各位鄉親，各位鄉親，你們小點兒聲！”
回頭看了看房門，瞧那個意思是不願意屋裡的大龍聽見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幾乎是把聲音壓到了最低，聽起來像是哀求，“各位鄉親，那300塊錢是大龍還沒發下來的撫卹金，可就算是發下來了，我也不敢亂花的，我要用這錢給他找個媳婦兒，這樣他才能踏踏實實的往後過日子呀！他這個情況，少了一條腿，哪兒那麼好找媳婦兒啊？禮金我當然要多出一些了！”
顧清明也算是一個難得的父親了……沒打算挪用兒子一條腿換來的撫卹金，而是想着用這筆錢，幫孩子安排一個“最好”的未來。
可家裡實在是窮啊，老的老，小的小……欠了一屁股的債，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殘廢了，以後的日子只會更難了。
債主怕還不上錢，當然找上門了，人家也不聽那麼多解釋，“哦，你兒子有錢了就娶媳婦？那你欠我們的帳怎麼辦？我們當初借給你都是好心好意的，我們的錢都是大風颳來的？我們自家也有困難呢！”
人羣中站出來一個女人，30多歲，瞧那個樣子就是非常能說潑辣的，“老顧頭，真不是我們黃世仁逼債，我們但凡誰的手裡富裕一點，也不至於上你們軍屬家來鬧！我們這點覺悟還是有的，軍人爲國負傷捐軀，我們是要崇拜的！可這年頭誰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呀，我們大家日子都難，家裡都需要錢！你不能自己兒子娶媳婦兒，卻刻薄我們吧？”
“就是！自古欠債還錢，這都是天經地義的！”
“就是！你兒子娶媳婦？我兒子還要娶媳婦呢，我也需要錢！”
“……”
七嘴八舌的又吵開了。
顧清明夫妻倆都是老實人，也沒有立場回嘴，低着頭像是犯了天大的錯。
雲老虎看了個大概，心裡不落忍，剛要邁步往院子裡走，忽然聽得上房裡有人大喝一聲，“都別吵了！”
這聲音大的出奇，把雲老虎嚇了一跳，有那麼一刻他是晃神的，自己還納悶呢：怎麼？耳朵突然間就能聽見啦？
腳步立刻就站定了，心裡激動得像是打鼓。
再一側耳聽……
可不！
周邊的聲音一點一點都來了，先是嗡嗡的像是蒼蠅叫，緊接着，慢慢的都清晰了起來。
實際上，這也不算突然，都是蕭青山傾心傾力治療的結果。
他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顧大龍已經從上房裡出來了……空着一條褲腿，拄着兩根柺杖，在房門口彪悍威猛的一聲大喝，“都別吵了！”
瞬間，院子裡立刻就安靜了……他畢竟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又是受過傷的“戰鬥英雄”，說實話，和他對着幹？不就是等於和國家對着幹嗎？
顧大龍用柺杖使勁地上撮了兩下，目光炯炯的在院子裡一掃，“你們都嚷嚷什麼？不就是還錢嗎？我給！我保證等我的撫卹金髮下來之後，就把錢挨個送到你們家去！”
顧清明長嘆了一口氣，“大龍，你這是幹嘛呀？”
顧大龍將目光轉向了父親，聲音自然而然的放低了，“爸，你也是的，我一個殘廢還結什麼婚呢？這不是害人家女孩嗎？”
“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們家是出高價的……”
“那樣更不行了！”顧大龍斬釘截鐵的搖了搖頭，“如果姑娘的孃家爲了圖這錢，而把女兒賣給了我，人家女孩子不甘不願的，以後的日子能幸福嗎？”
到底是在雲老虎手下當過兵的……有擔當，有見識，“我如果真要娶媳婦兒，也不是用錢買的！即便是我殘廢了，我這點傲氣還有……小爺就這樣，腿瘸了，沒有錢，愛嫁不嫁！”
話音剛落，忽聽得院外有人高叫了一聲，“好。”
顧大龍心的裡忽悠了一下，隱隱約約的聽的出……這是團長的聲音。
趕忙抻着脖子往外看……立刻就看見了鶴立雞羣的雲老虎。
顧大龍激動的拄着柺杖往前走了幾步，“團長，你怎麼來了？”
雲景庭快步的迎了上來，伸出兩隻大手，一把就握住了顧大龍的肩膀，使勁搖了搖，嘴裡輕輕的吐出了兩個字，“大龍……”
低頭再看那一條空褲腿兒，鼻尖發酸，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雲老虎下意識的吸了吸鼻子，把心中這股酸楚強忍回去了，轉頭向着院中的人高傲的一擡下巴，“大家聽我說兩句……”
身上那股霸道而不容置疑的氣勢，立刻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視線……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靜了下來，默默的聽着他說話。
雲景庭壓着洪亮的嗓音，“不錯！大龍現在是從部隊上退下來了，可國家永遠也忘不了他流過的血，負過的傷，政府和部隊也記着他的貢獻呢，我們絕對不會讓這樣一位光榮的戰士，賴你們的一分錢！”
他“噹噹”的拍着胸脯，“我今天在這兒做個保證，三天之內，我替顧家把所有的帳先還上！我代表的是部隊，從今以後，誰要敢再到顧家來鬧事兒，可別怪我們不客氣！再強調一遍，大龍不是一個人，他永遠是部隊上的一員，是個鐵血錚錚的戰士，永遠有政府給他撐腰做主！”
雲老虎雖然穿的是便裝，卻難掩身上的英武之氣，村裡的人不認識他，可一看他說話的氣度，也知道這是個不好惹的人物，又隱隱約約的聽顧大龍叫人家團長……
自古“民不與官鬥”，再說了，人家說的也對，衆人要在的氣勢也就弱了，竊竊私語了一陣，也不敢直接跟雲老虎對話，都轉向了顧清明，“老顧頭，那我們就等你的信兒！三天啊！可別忘了還錢！”
各自都散去了。
顧清明不善言談，唯唯諾諾的望着雲景庭，滿臉的爲難，“這……這……團長，這話說出去，我要是還不上錢呢？鄉親們還不得把我吃了？我已經去問過了，村長說了，撫卹金下不來那麼快，要經過層層的審查覈準，到我們這兒……還得一段時間呢！”
雲老虎故意逗他，“下不來這麼快？你還拿什麼錢給兒子找媳婦兒啊？”
“我就是先把消息放出去，慢慢找着唄，這又不是摘顆白菜，撿個蘿蔔，哪有那麼容易？得一點一點碰！我原本估摸着……等媳婦兒張羅到了，錢也就到位了！”
雲龍虎點了點頭……暗自以爲這也是個好父親，“顧大叔，你先彆着急，撫卹金的事兒，我回去就給你再催一催！讓他們儘快給發下來！”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還有，再那之前呢……”雲老虎從兜裡掏出了一個信封，塞到了顧清明的手裡，“我來的時候匆匆忙忙的，只帶了這麼點現金，原本就是打算給大龍安頓一下生活的，你先用着，如果不夠呢，我再去銀行取！”
顧大龍趕忙從父親手裡把信封又搶了回來，使勁的往雲老虎的懷裡塞，“這可不行！團長，我怎麼能要你的錢？你以前就沒少照顧幫助我們家，現在，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雲景庭沉下了臉，“大龍，反了你了，現在退役了，就敢跟我得瑟了？連我做的決定你也敢駁？”
積威所致……顧大龍以前聽他的話都聽慣了，一看他沉下了臉，立刻不敢吱聲了。
雲老虎這才把信封又遞給了顧清明，“顧大叔，你拿着吧！先應應急！大龍從十幾歲就跟着我，以前是我的兵，一輩子都是我的兵，我有責任照顧他！”
顧大龍的眼眶紅了，聲音裡帶着幾分哽咽，“團長……”
雲老虎心裡也難受，不過他是個鐵打的漢子，再苦，再累，再疼，再難受，也不願意當着外人感情外露……故意沉着臉，“得了！大龍，別煽情了！走！咱們找個地方嘮嘮嗑兒！”
顧大龍趕忙在臉上胡亂的擦了一把，“那……進屋吧！”
顧清明立刻隨聲附和，“對！對！進屋吧！”
推了推身邊的小女兒，“四丫，快去燒點水，給雲團長沏壺熱茶！”
雲景庭也沒客氣，和顧大龍一起進了屋，擡眼一瞧……幾乎是家徒四壁，除了一鋪大炕，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和被褥也就沒什麼值錢的了，窮的連個掛鐘都沒有。
金翠花是個不識字的農村婦女，一般不出面接待客人，自自然然的跟着女兒到廚房去燒水去了。
顧清明用小抹布擦了擦炕頭，“雲團，你坐這兒，這兒暖和！”
這才照顧着兒子也坐在了炕上，自己則站到一邊……雙手插在袖口裡，一言不發了。
雲老虎輕咳了一聲，視線在屋裡遊走，最後落到了顧大龍的臉上，“大龍，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顧大龍沒正面回答，而是望着雲景庭，“團長，你耳朵好了？要不然，你怎麼能一個人跑到鄉下來了？嫂子呢？嫂子還好吧？豐收呢，長大不少吧？一定越來越可愛了吧？”
雲景庭囫圇的答了，“嗯！他們都挺好！我耳朵……”
下意識的用手捂了捂右耳，“這邊好像差一點！不過，也能聽到聲音！慢慢來吧！總比全聾強！”
不錯！
他右邊的耳朵聽力差一些，如果有人站到右邊小聲說話，他要轉過臉特意地細聽！
不過……
正向他自己說的……聽力恢復了大半，這也算是一件大好事了。
雲老虎漫不經心的聳了聳肩，“你不用操心我！我現在是問你呢，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顧大龍苦笑了一下，“團長，我心裡明鏡兒似的，我這次受傷……唉！如果不是你們爲我爭取，恐怕也不能光榮退役，更別提什麼撫卹金和榮譽了！我現在這樣了，也怪不得旁人！回原籍了，就在家裡種種地唄！日子也能過得去！還有什麼打算呢？”
顧清明嘆了口氣……他是老實人，實話實說，“團長，我也不瞞你，種地是把力氣活兒，大龍這樣了，基本上就算是廢了！在農村沒有什麼出頭之日了！也就編個小筐小簍還行！所以我才着急呢，想着讓他趕緊娶個媳婦兒，趁着年輕，也能撐起個家！”
顧大龍拉着長聲，“爸，別說了！”
他這是不想給雲景庭添堵，覺得自己給人家已經添夠麻煩了，就別說鬧心的事兒了。
雲老虎低頭想了想，“大龍，要不……你跟我回城吧！哦，對了，還忘了告訴你一個消息！夏政委也回來了！”
“啊？”顧大龍有些意外，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夏政委也負傷了？”
“沒！他病了！肝病嬌貴，得回來養着！”雲景庭簡單的解釋了一下，“我和他一樣，以後的工作還沒安排呢，不過，應該是回不去前線了！畢竟我半隻耳朵不行，他一個大肝病更別提了！”
雲景庭接着說，“我以爲呢，城裡的工作機會多一些，像你這樣的情況，我們跟街道工廠聯繫一下，幫你安排稍微輕巧點的活，哪怕是收發室，或者糊紙盒呢，反正只要你不挑，就一定餓不死！另外呢，我再幫你聯繫聯繫復健的問題，儘量安個假肢，才能更好的適應新生活呀！”
這些他早就想好了……原本也打算這次過來之後跟顧大龍談的。
雲老虎不玩嘴……他是真真正正的想把自己手下的“兵”照顧好。
顧清明一聽這個提議，立刻就拍着巴掌叫好了，“雲團，這敢情好，這敢情好，大龍只要能跟着你，到什麼時候我都放心！”
這是摸着良心的實在話。
顧大龍有自己的顧慮……不想給團長添麻煩。
遲遲疑疑的擡起了雙眸，“這……這好嗎？我現在就是個殘疾，到了城裡，連個落腳地住處都沒有，還有……”
雲景庭沒等他說完，果斷的一揮手，“你先住我們家！你嫂子人好，不會在意的！可你也要自食其力啊！我不養閒人！你少唧唧歪歪的偷懶裝熊，必須給我靠自己的力量馬上站起來！少條腿怎麼了？少條腿你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你也要立起自己的事業！要養活自己的老婆孩子！”
頂天立地的男人？
事業？
養家？
這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好像是冬日的朝陽，把顧大龍原本涼透了的心……又照亮了。
雲老虎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希望和憧憬，也不再多說了，乾脆一拍大腿，“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我原本準備今天就回家的，現在不了！我在這住兩夜，幫你們把這邊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再幫大龍打好行李……兩天後就出發！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