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天牢居住環境再好,同府裡沒得比。丁棟被剝了官服,穿着大紅的囚服,坐在牀榻上沉思。如果他不是有個曾經做帝師的父親,世人皆知徐大人是被冤枉的,丁棟也享受不了單間的待遇。
牢頭說得清楚,閣臣重臣纔會有優待,一般如果丁棟被下了天牢,也得在下面呆着去。
丁棟見來人是丁柔,眸子帶有一份的赤金,冷冷的說道:“你怎麼會來?”
丁柔笑盈盈的道:“奉祖父祖母之命來看望父親。”
牢房裡什麼都不缺,但丁棟的氣色遠遠趕不上在府裡時的從容,在天牢裡帶着,就算是山珍海味都吃不下。因只有一個透氣的窗口,外面又下雨,天牢單間裡陰涼,丁柔打開包裹,取出一件斗篷,輕步上前給丁棟披上,瞄到旁邊桌上的奏本,他應該寫完了。
“府裡有祖母母親安排,一切安好。”
“嗯。”
因擔心尹承善搶在丁棟之前,原先準備的安撫丁棟的話,丁柔顧不得說了,還有一重要原因是丁柔可討好於任何人,但對父親,她唯有漠視,始終無法做到面對老太爺太夫人等人時的自如。
丁柔輕聲道:“祖父讓我問您,爲何不上奏本?”
丁棟的眸光突然鋒利起來,直射丁柔,“你知道什麼?”
丁柔手扶着丁棟的膝蓋,慢慢的跪下,“女兒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想讓您出去。”
丁柔唯有不把丁棟當成父親,才能說出這話,清澈的眼底慢慢是關心敬意,丁棟聲音暗啞了些:“丁柔,六丫兒。”
別開了目光,女兒的手心是熱的,從膝蓋處沿着經絡上涌,這些天丁棟不是沒後悔過,尤其是外面傳來的消息很不好,徐階徐大人又是個死硬耿直的,丁棟也曾想過將南北分榜的事情告訴給徐大人知曉,兩人聯名上書,然還沒丁棟說出此事徐大人根本不肯聽,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他沒錯,爲江山社稷,爲公平,他沒錯。
丁棟嘆息道:“爲父何嘗不想出去?只是分榜之事不知會徐大人,同僚如何看待與爲父?”
“您說的這些,女兒不明白,天牢裡關押的不都是您的同僚嗎?”。
言下之意是,他們不會像徐大人一樣死硬,丁柔又問道:“您同徐大人談過嗎?”。
丁棟的注意力放在丁柔前半句話上,死灰般的眼眸閃爍出光亮,猛然起身時,丁柔扶住他的身體,“父親。”
“沒事,沒事,爲父想到了。”
丁棟向牢房外走,令人吃驚的是,牢頭看着卻不阻攔,丁柔垂頭嘴角輕輕勾起,丁棟不是朽木,眸光掃過奏本,經過老太爺同丁棟精心雕琢過的奏本完美無缺。
丁柔重新爲丁棟鋪好被辱,動手清理牢房時,聽見外面一聲喝止:“老夫沒錯,南方舉子的才學遠高於北方,如不取才是大錯,科舉應試講究公平,無公平,會使得天下讀書人寒心,丁棟,你不須多言,你說服不了我,想上奏本就上好了。”
“我只知道唐宋時,取士多爲北方人,不是北方人蠢笨,趕不上南方舉子,您爲何不想想北方連年戰亂,多少士族南遷?元蒙統治時期,北方禮教崩壞,戰亂頻繁,乃至百姓貧困,多少人讀得起書?北方纔遜於南方,您口中的公平,只是保證了南方舉子,對北方舉子公平嗎?他們不是笨,只是根基薄弱,更應該鼓勵”
丁柔走出了牢房,聞聲走到了最裡面的一間,沿途路過的單間裡的人都站在木欄前,側耳傾聽丁棟同徐階的爭論,能被文熙皇帝選爲副主考的人,大多品性高潔,沒貪污索賄的事情,他們雖然不願意死,但爲公正,爲正義,雖身死而無憾。
但是今日丁棟所言,讓他們不由得深想,他們所追求的公正公平值得嗎?丁柔看出他們眼底的掙扎困惑,丁棟也許無法勸下徐大人,但起碼攏住了一多半人的心。
“您站在朝堂上,入目的都是南方舉子,強者越強弱者越弱,您認真對北方百姓公平嗎?大秦不應分南北,中土百姓都是大秦子民,難道北方就不是大秦?皇上開恩科是爲了天下人歸心,是爲了天下讀書人爲國效命,不是爲了偏袒南方,科舉應試自然是公平公正,然在這前提下稍微照顧一些北方舉子,讓他們知曉差距,努力奮進,北方進學之風將會不弱於南方,有利於江山穩定,科舉考試的公平在徐大人您的眼中重於天下嗎?”。
丁柔透過欄杆,見到丁棟背手而立,徐大人跪坐在書案前,丁棟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同往日的中庸相比,多了幾分的銳氣鋒芒,天牢之行,不僅鍛鍊了他的意志,同是最爲重要的是丁棟的決斷心境。
“南北分榜?以地域不同去取士,就是你這幾日想出來的爲國爲民的好法子,荒唐,荒謬。”
徐階鬍子氣的一顫一顫的,丁棟道:“荒唐不荒唐,由皇上定奪,您爲官數十年,就不能體諒皇上的難處?不能體諒朝廷的難處?爲了你眼中的公平,就眼睜睜的看着南北敵視,江山不穩?爲了您自己,爲了您的親眷,爲了追隨您的人,就不能退一步嗎?”。
“丁棟沒讀書人的氣節。”徐階大笑:“讀書人的氣節重於生命,她們是老夫的妻兒,也應該同老夫一樣,你怕死,你妻兒怕死,老夫不懼。”
“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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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您回去上摺子吧,徐大人想學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米,爲心中的執念,寧願身死,他在用同僚的血,親人的血,鑄就他一世英名,豈不知後人會如何議論他墨守成規,如何的迂腐不堪,如何的無情無義。”
“大膽,你是何人?”
丁棟同徐階共同看向站在欄杆後笑盈盈的丁柔,丁棟喃嚀:“她是我女兒。”
丁柔屈膝道:“您同他考慮的不一樣,您是爲大秦一統,江山穩固,他願意以死證明皇上錯了,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您同他有何說的?”
不忠不孝,對徐階來說打擊有點大,尤其是被一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諷刺。“你敢說老夫不忠?”
丁柔淡淡笑道:“你忠誠是你的信念,而不是天下。”
丁棟走出徐階所住的牢房,丁柔扶起丁棟的胳膊,回頭看向徐大人,“孔子曰,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何解?徐大人,望你想明白父親所言,皇上開科取士爲的是收攏天下讀書人,不是爲了挑起南北紛爭。”
“另外,您雖然給了您子女性命,但無權決定他們的生死,如果您實在想不通,不如上奏本休妻棄子吧。”
丁柔扶着丁棟離開,丁棟回到牢房後,眼看着丁柔忙碌着給他整理東西,在天牢裡擺了一盆花,丁棟將奏本遞給牢頭讓他送到皇宮去,回身道:“你打算讓爲父在牢房裡住一輩子?”
“您哪會住一輩子?我不過是想您住一日就會舒服些。”丁柔將盛開的小花盆擺在桌上,背對着丁棟,用絹帕擦拭桌子,能不能趕在尹承善之前?一定要在他之前。
“小柔。”
“嗯?”
“你很好。”
丁柔說道:“我沒做什麼的,三姐姐,六姐姐也在爲父親奔波,我做的着實不多,我趕不上兩位姐姐,最見不得別人說父親不好。”
丁柔說得那些話雖然有些無禮,但大多是爲了丁棟,丁棟心中一暖,問道:“如果爲父錯了呢?”
丁柔回頭淺笑,“錯了,也是父親。”
“如果爲父像徐大人一般?”
“您不是徐大人,女兒不擔心會落到絕境。”丁柔俏皮的笑笑,“您心裡裝着大秦百姓,哪會像徐大人那般死板,您的如果永遠不會存在。”
丁棟笑聲暢快了很多,丁柔彷彿被丁棟看得有些羞澀,垂下眼簾,我也不會讓你將局面拖到絕境中去。
金殿上,文熙帝高坐,閣臣重臣位列兩行,雖不是上大朝時,但因越演越烈的南北紛爭,在廷議時大臣們爭吵不斷,尹承善就在此時持文熙帝給的玉佩,金殿上人都知道尹承善身份特殊,祖籍餘杭,卻是燕京學院的院首,得北方讀書人讚歎,也是公認可同天下以第一才子才子一爭高下之人,他此番上金殿,偏幫誰?
“皇上開恩科去士是造福天下百姓,爲官者應爲安撫萬民。”尹承善侃侃而談,籠在袖口裡的手卻握緊了拳頭,這是他的機會,“不謀全局者,不足以某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以某一時,皇上,臣以爲大道者,不爲萬民福祉不過是迂腐之策,孔子曰,不患寡”
正當尹承善打算將袖口裡的奏本拿出時,守在殿外的內侍道:“啓稟陛下,天牢中本科會試副主考的丁棟上了奏摺,懇請陛下御覽。”
“丁棟?”文熙帝略覺意外,道:“呈上來。”
“遵旨。“
尹承善將袖子裡的摺子往裡面放放,棋差一步,尹承善脣角彎出一分好勝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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