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歷五年,五月初二,午時,晴,司豫交界,黃梨崗。
潁川北緣的黃梨崗,再北便是滎陽郡境,正是時下華晉兩國的實控交界。時入盛夏,中原之地已顯酷暑,本就人跡寥寥的北上官道,正午時分更是不見人煙。烈日炎炎的四野,唯有知了猶在用它那永不疲倦的蟬鳴,維繫着這片荒郊的一份生氣。
車琳琳,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伴着蹄聲踏踏,南方大道上馳來一彪騎哨,在其身後數裡,更有一道足有三萬人規模的兵馬長龍,打着招展晉旗,洶洶而進,帶起大股煙塵,也劃破了這片郊野的寧靜。不消說,正值老馬嶺炮聲隆隆之際,以如此聲勢北上而來的,自是東晉王敦北進大軍的先鋒精銳。
“噠噠噠...”忽的,官道北方相對馳來了一小隊騎兵,是五十人的一個隊,人人盔明馬壯,殺氣騰騰,看裝束卻屬血旗軍。好在,令晉軍先頭騎哨們心頭稍鬆的是,對方除了一面血旗,頭前更是打着一面代表商談傳輸的白旗,不過,峨冠博帶的正式使節卻是沒有的。
光天化日之下,白旗傳輸自有其禮遇。不一刻,大軍稍歇,血旗來騎的隊率則被引至了晉軍“周”字將旗之下。端坐馬上,晉軍主將周訪略有不悅的打量着眼前這個不上臺面的隊率來使,淡淡問道:“爾乃何人麾下,緣何來此?”
“某乃宋(灤)都督帳下一小卒,姓名不足掛齒,來此僅是爲了代表宋都督詢問一聲,值我血旗軍北祛匈奴胡虜之際,貴方大軍不請自來,眼見就要越過雙方邊境,卻不知意欲何爲,莫非想要阻撓我漢家恢復中華?”那隊率略一抱拳,並未遞出什麼書信,只不卑不亢道。
“哆!爾一無名小卒,何等身份,竟敢不答反問,質問我家將軍?爾莫非以爲,頂着宋灤旗號,我等便不會奈何於你?”已有周訪身邊的親兵頭領怒而呵斥,伴隨的還有幾名親兵的鏘啷拔刀聲。
眼底閃過譏誚,血旗隊率焉不知這是下馬威,絲毫不爲所動,但他倒也知曉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並未反脣相譏,只管盯着周訪等待下文。
“好膽氣!不想血旗軍區區一小卒,也有這等心境,果非浪得虛名。”不無讚賞的點點頭,周訪倒是正視了隊率幾分,他擺手止住還欲進一步發飆的親兵頭領,捋須笑道,“前日我方數名軍兵在此地巡哨,卻突然失蹤,本將這是帶兵前來找尋罷了。當然,某也須得更正你一說法,這裡可非什麼邊境,包括滎陽,乃至河北,本就皆我大晉之地,本將自然想來就來。”
呃?這廝之無恥,絕不下咱們血旗軍的那些將官呀!隊率愣了一愣,心裡直想罵娘,可嘴角抽了抽,他還是很識相的忍住了。懷着對同道前輩的敬仰,隊率再行一禮,朗聲道:“謝將軍解惑,在下這便告辭,順帶替我家宋都督留下一句話,貴軍越過前方邊境之際,便是貴我雙方開戰之時,只願貴方有着我軍飲馬長江之準備!”
“哼,何處飲馬,本將自會與你家送都督陣前再行仔細商討,你且去吧!”面色一沉,周訪作爲江東周氏的頭面人物,自不會難爲一名身份低下的使者,遂揮手趕蒼蠅道。只是,看着那名隊率一溜煙北去的背影,周訪心中不免沉甸甸的,是啊,自家大晉做好了血旗軍飲馬長江的準備了嗎?
直到親兵頭領二度催問大軍是否啓程,周訪才收攝心神,沉聲令道:“大軍繼續北進,叫將士們都打起精神謹慎些;傳令周叢,率三千鐵騎先行趕往前方縣城,觀敵下寨,務必小心敵軍有詐!還有,曉諭三軍,我等乃王者之師,此後但有血旗軍民淪爲俘虜,不得苛待...”
三萬晉軍繼續前行,越境進入滎陽郡內,上下卻是帶上了十二分的小心,畢竟雙方已經算是撕破了臉,而看似早有準備的血旗軍,其狡詐陰損可是久負盛名的。然而,令晉軍上下愈加驚疑的是,他們一路下來,非但沒有血旗軍前來阻撓,甚至壓根就沒見到過一條人影,好似他們的戰戰兢兢純屬自己演給自己看了。
行有二十多裡,前方有晉軍信騎急急趕來,奔至周訪將旗之前。拜禮之後,那名信騎立即稟道:“將軍,卑下乃前鋒周統將所部,奉令來稟,我軍已然攻取了前方縣城。”
周訪一愕,皺眉問道:“怎麼這麼快?血旗軍這麼弱嗎?敵方有多少守軍?戰況如何?”
那信騎面露怪異,躬身答道:“我部抵達之際,城中僅有百名敵卒駐守,當還包括此前黃梨崗來使的那一隊血旗軍兵。初始城頭似有數百守卒,可我軍只是繞城炫武一圈,敵軍象徵性還了幾箭之後,便有百騎從北門出逃。周統將覺出有異,遣人冒險抵近城牆,這才發現城頭餘下的皆是草人,頭戴遮面盔而已。”
空城計!?周訪眉頭皺得更緊,跟着問道:“周叢可有遣兵追擊,捉得幾個活口?”
那名信騎面露愧色,訕訕答道:“追了,可途中道路狹窄,無法包抄,敵方又人手一把強弩,不斷回射,弟兄們非但不曾追上,反而折了數十人。”
擺擺手,周訪復又沉聲問道:“城中情況如何,可有什麼繳獲?”
“城內空空如也,沒有一個活人,看各處積灰情形,撤離當有十天半月了。”那信騎來前倒是摸清了城內情況,面色難看道,“城中幾無錢糧輜重,唯有些丟棄的日常用具以及農具。”
“這幫傢伙,難道兩年前就想着這一天了嗎?”周訪面露苦色,喃喃自語道。血旗軍入主河南三郡後並未安置百姓,唯有駐軍與些許軍屯,這些他周訪自然知道,可撤退得這麼幹脆,依舊令周訪及不適應,難道華國對土地就這麼不待見?亦或是另有陰謀?
一時不得其解,周訪揮退信騎,召來一干將佐商議這一軍情。有心腹幕僚道:“只恨華國佔據河南三郡,卻有軍無民,我方難以安插細作,此前一經軍管戒嚴,其內部兵馬部署更是無從得知。而今對方示弱於前,焉知不是虛虛實實,隱伏兵於某處,一旦我軍驕怠,便有突襲之禍!將軍,還當謹慎進兵,多加探查呀。”
周訪聞言點頭,卻有另一軍將反駁道:“不然,都知華國正在用兵匈奴,它處兵力緊張,本也無力固守三郡,若強爲之,反易被我等各個擊破。是以,血旗軍順勢而爲,空城以待,故佈疑陣,正是恐嚇我等步步爲營,謹慎緩進,其目的乃是拖延我軍攻擊進程,爲其攻匈儘可能爭取更多時間。將軍,我等可不能躊躇遲疑甚或遁兵不前,中其奸計,從而延誤戰機,徒爲人笑爾!”
周訪復又點頭,大家都有道理的樣子,他真就無法分辨究竟。好在先頭大軍首要任務不光是攻城拔寨,摸清敵情更爲重要,他遂道:“茲事體大,且將軍情上報王大將軍,我等自也不能空自等待,今晚先入駐縣城。同時,遣探哨四出打探,務必儘早搞清敵方虛實...”
周訪所部進駐縣城順利得不要不要,可基於對血旗軍過往陰損業績的認知,周訪反而愈加謹慎,就差將縣城翻了一個底朝天,纔敢叫大軍安然休息。總算一夜住宿下來,並沒擔心中的夜間鬧鬼,然而,他想要搞清周邊血旗軍的虛實,單靠小股探哨卻根本不行。
當次日周訪起牀的時候,送到他面前的軍報顯示,其遣往各個方向的騎哨,最近的出了十多裡便遭遇截殺,最遠也沒出四十里。實施截殺的血旗騎軍不多,數十上百不等,可用上曼古歹戰術,對付通常少於百人的騎哨隊伍,卻是綽綽有餘。
得,一夜下來,別說摸清三郡敵情,就連鄰縣敵情都還沒能搞清。周訪也算東晉的一名沙場老將,征討叛軍無數,深知謹慎用兵之理,遂遁兵不前,派出更多騎兵,以千騎爲一組四方打探,這次總算大有收穫,當日便如此前一樣,又收復了三座空空如也的臨近縣城,多少也算軍功不菲了。
但遺憾的是,西向虎牢關的晉軍千騎,以及前往官渡的千騎,卻皆遭遇了兩千以上血旗騎軍的迎頭痛擊,傷亡慘重。周訪對之倒是不驚反喜,因爲這一敗績至少表明,血旗軍在官渡、虎牢關駐有重兵,找到位置總比盲人摸象要好。而華國的三郡之地沿黃河帶狀分佈,最東的濮陽郡更是直居齊晉兗州的正北,兵力不足的血旗軍根本難以面面俱到,重點防禦這兩處要地,亦或再加上一個白馬度,也最合理不過。
敵情基本摸清,周訪心裡踏實了,王敦的後續軍令也已送達,那就是急令周訪所部攻取官渡。顯然,王敦的首要目標是侵入河北,並帶動天下各方共討華國,周訪所部便將作爲一把尖刀,率先捅到黃河南岸,隔河直窺河北之地。至於隔斷滎陽西半部乃至洛陽地區的要隘虎牢關,則交由王敦隨後跟進的主力大軍解決。
由是,五月初四,晉軍周訪所部繼續向北挺進,一路依舊順利的不要不要,並於當晚,入駐了緊鄰官渡的中牟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