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菟郡,高句麗縣,慕容鮮卑兩萬大軍施施然入城。此間早已十室九空,自然不乏廢棄房舍安置軍兵,倒是省了安營扎帳。不過,慕容翰並未輕忽,他嚴令軍兵在四方城門處一通忙碌,安置了大量鹿角拒馬。所謂善戰者不在赫赫之功,無它,諸葛一生唯謹慎爾。
諸般就緒,慕容軍的探哨也偵知了東方宇文大軍的紮營之處。慕容翰遂將城內防務交給麾下諸將,自身帶上五百親兵精騎,與參軍王誕一道,出城東向而馳。
玄菟郡的高句麗縣,屬大晉轄境,東漢初年,高句麗國獨立之後,漢家收羅高句麗逃民,在長城內喬置了這一新縣,倒也正與高句麗國隔山比鄰。慕容翰一行馳約十里,原本視野中的開闊平原,漸爲高句麗邊境的丘林山區所取代。而慕容翰的眉頭,則跟着漸漸皺起,騎行速度也逐漸放緩。
“他宇文鮮卑皆爲騎兵,何時學會往山區紮營了?宇文悉獨官難道如此不濟,越混越傻了嗎?”口中輕咦,眼見過了右前方的一片丘林,就要抵達宇文大營,慕容翰突然勒住戰馬,點指兩名十夫長道,“你二人速帶部下,往前方丘林探查,仔細些!”
二十鮮卑親兵立即脫陣而出,按令奔入小丘林。片刻之後,林間忽然傳來弓弦聲、慘叫聲、打鬥聲,更有一聲淒厲的驚呼:“埋伏!少單于,有埋...”
驚呼聲戛然而止,卻已足夠,慕容翰面色大變,怒聲吼道:“全軍聽令,掉頭回城!”
“嘟嘟嘟...”幾乎同時,一陣牛角號聲在丘林間響起,隨之,東方的宇文大營,乃至東方別處的一些山林遮蔽之地,號聲伴着喊殺聲,跟着此起彼伏的響起。
“噠噠噠...”最先的自是這片丘林之後,一支數千人的胡騎,已然紛紛涌出,直奔慕容翰一衆殺將而來。看其衣甲裝束,正是宇文鮮卑的兵馬無疑。必須說,本該是斷掉慕容翰兩萬大軍後路的他們,卻連慕容翰的五百人都沒能關門,只能坑癟的追着慕容翰的馬屁股,淪爲此番暗算慕容翰的首發攻擊點。
爲首的一名鮮卑胡將,眼如銅鈴,身高體壯,手持狼牙棒,一臉猙獰的叫囂道:“爾等中計啦!哈哈,慕容翰,爾號稱慕容鮮卑第一勇士,可敢與某一戰,記住,取你首級者乃...”
“嗖!嗖!嗖!”慕容翰並不答話,一邊驅馬回奔,一邊已經連發三箭,飛火流星般直飆百步開外,噗噗聲中,最前的三名來敵隨之中箭落馬。其中就包括那名倒黴催的傻叉胡將,尚未來得及報出字號,便被一根穿口貫腦的羽箭生生打住!
《晉書》中說及慕容翰日後從臨時東家宇文鮮卑逃歸慕容鮮卑,有一段描述其箭術及勇武的特寫:“既而逃,(宇文)歸乃遣勁騎百餘追之。翰遙謂追者曰:「吾既思戀而歸,理無反面。吾之弓矢,汝曹足知,無爲相逼,自取死也。吾處汝國久,恨不殺汝。汝可百步豎刀,吾射中者,汝便宜反;不中者,可來前也。」歸騎解刀豎之,翰一發便中刀鐶,追騎乃散。”
或被最前三名倒斃者略阻,或被慕容翰的箭術所懾,將領被秒殺的宇文伏兵前隊,下意識的勒緩戰馬,而這放緩的短暫片刻,對於騎兵追擊卻已很長。慕容翰一衆本就不曾進入埋伏,藉此快馬加鞭,一溜煙甩脫追截,並在宇文伏兵的尾隨歡送下,直奔高句麗城揚長而去。
“隆隆隆...”不一刻,大隊騎兵從東方蜂擁而來,規模足有數萬,路過這片不曾得手的埋伏之地,他們也不停留。唯有那代表宇文少單于的纛旗下,一名金盔金甲的彪形壯漢,發出一聲氣急敗壞的嘶吼:“追,給老子追過去!直娘賊,姓紀的還他媽的說是什麼錦囊妙計,我呸,狗屎!”
沒錯,以聯手打破馬訾水防線並解救被困首領爲由,勸誘慕容鮮卑二度派出重兵前來,再於途中設伏襲殺,正是紀某人給宇文鮮卑所出的錦囊妙計。也是爲此,紀某人才專門要求百濟放出慕容廆尚未身死的煙霧彈。當然,再好的計策也需要執行得法,方可奏效。若是紀某人在此,定會指着宇文悉獨官的鼻子反詰怒斥:細節決定成敗,你丫這都不懂,還帶什麼兵...
再說慕容翰,急急奔至高句麗城,在城頭軍兵的箭矢壓制下,入城也很順利,身後追兵絲毫沒能討到好。只是,憑藉機警僥倖躲過一劫的慕容翰,根本沒空體會什麼後怕亦或慶幸之類的情緒,而是眉頭緊鎖,面色鐵青。這不光因爲高句麗城隨即便被四萬尾隨追來的宇文大軍所圍,更因從宇文鮮卑的悍然反水,他已經有了一種極其糟糕的猜測,一種足給慕容鮮卑帶來滅頂之災的猜測!
“隆隆隆...”很快,從城南方向,又一彪急急趕來的近萬騎軍,徹底印證了慕容翰的最壞猜測。因爲通過來軍的纛旗,可知對方正是本該與慕容廆一道,被血旗軍困在馬訾水以東的宇文屈雲所部。
不消說,偷偷藏在南方的宇文屈雲,本是準備在慕容騎軍陷入悉獨官大軍埋伏之際,再從背後狠狠插上一刀,如今伏擊落空,卻也只能趕來參與圍城了。而宇文屈雲所部能夠越過馬訾水防線,要說他們沒與血旗軍勾結,只怕連傻子都不信,至於勾結的紐帶,除了覆滅瓜分挑頭對抗血旗軍且已實力大損的鮮卑慕容,還能有什麼更具份量...
城上城下,一番各秉正義的對答自不可少。南門之外,宇文屈雲和宇文悉獨官叔侄倆雙雙排衆而出,狀甚悠然,而佔據地理和道德制高點的慕容翰則是先聲奪人道:“悉獨官,你宇文鮮卑何其無信,何其無恥,你我雙方正聯合對抗血旗軍,對抗漢人,孰料你等竟然勾結漢人,調轉矛頭,衝我慕容鮮卑偷襲下手,如此窩裡內鬥,兄弟鬩於牆,就不怕給我鮮卑人丟臉,叫外人看笑話嗎?”
“什麼聯合對抗漢人,分明是你慕容鮮卑意欲藉着對抗漢人,稱雄遼東,卻害我宇文部下水。哼,我等已與血旗軍達成盟約,他們十年內不會跨過馬訾水一線,雙方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無需再戰。”宇文悉獨官自有說辭,他揚聲喝道,“慕容翰,咱們也別說那些虛的,你我數代世仇,若是易位處之,你慕容鮮卑也決計不會對我宇文部手軟!今日你等既然落入重圍,還是乖乖投降吧,某可誓保你等周全!”
“盟約!?十年不入遼東!?哈哈,悉獨官,漢人的話你也信?尤其是那位陰損將軍,他的誓言若是可信,母豬都能上樹了!”慕容翰放聲大笑,渾一副怒其不爭道,“血旗軍方得朝鮮半島,自需數年鞏固,待其消化完畢,隨便尋個由頭,一紙盟約能夠束縛誰?反是你我被其挑動內鬥,屆時兩敗俱傷,正好給他們前來撿便宜,這就是漢人的以進爲退,動動你那長滿肌肉的腦袋,好好想想吧!”
還別說,宇文悉獨官聞言真就撓起了腦門,一旁的宇文屈雲不幹了,要琢磨也不該是現在的兩軍陣前呀,嫌自家的士氣太高了嗎?他立馬出言高喝道:“慕容翰,你縱然文武雙全,口才了得,可惜你慕容鮮卑大勢已去,還是莫要垂死掙扎了。哼,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位盟主父親,如今是何下場?”
言說間,宇文屈雲手一揮,已有一名親兵手捧木匣上前,其意不言自明。慕容翰見此頓時渾身一震,雙眼直勾勾的盯着木匣,腦海瞬間空白。再看城頭那些慕容軍兵,人人如喪考妣,須知慕容廆對他們而言,既是尊崇的單于,也是擎天柱。不消說,宇文屈雲這是在給慕容大軍的軍心士氣狠狠一擊。
一邊示意那名親兵將首級送至城門,宇文屈雲一邊撇清關係道:“事實上,慕容廆單于早在半夜之前,便在慰禮城王宮,死於百濟君臣的暗算之下,與我宇文部無關。今日將其首級送歸你慕容部,也算全了一份同族之情。而今,你慕容鮮卑單于身死,大廈將傾,還是投了我宇文鮮卑吧,他日聯起手來,或可殺入半島,爲慕容廆報仇!”
城頭之上,猶自陷入喪父之痛的慕容翰,正在恍恍惚惚的就欲下城最後覈實首級真假,忽被王誕狠狠捅了一把,耳中更是傳來王誕的急聲低呼:“少單于節哀,節哀啊!此刻正是兩軍陣前,爲了慕容鮮卑,萬不可沉淪私情!哀軍!喚起哀軍啊!”
慕容翰再度一震,空洞的眼神中漸漸有了神采,繼而爆發出狼一般的兇狠,驀地,他仰天怒吼道:“慕容兒郎們,不論父汗具體死於何人之手,都少不了血旗軍的一份血債,也少不了勾結血旗軍之輩的一份血債,今日,我等要爲父汗報仇,就先從宇文部開始!”
“報仇!報仇!報仇...”頓時,城內傳出一浪接一浪的怒吼,如狂風如海嘯,更如那草原上的羣狼嘶吼!
臥槽!這樣都能被牽連上,丫慕容翰也太能攀扯了吧!城頭之下,宇文叔侄倆面面相覷,哀軍必勝的道理他們大抵也是知道些許的。良久,宇文屈雲嘆了口氣,不死心道:“要不,趁敵方現在情緒不穩,咱們還是攻一次城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