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五月初八,未時,晴,平州玄菟郡,高句麗縣。
暖風和煦,綠意遍野,時值仲夏,正是遼東好時節。可惜,缺乏人氣,時節再好也僅是荒郊野嶺。相比五六年前,血旗騎軍從漠北高原重返漢土途經之時,高句麗縣卻是荒涼了太多。郊外渺無人跡,便是縣城內也是人影寥寥,且多是一些行將就木,生無可戀的垂垂老者。
如此人跡稀疏,始於李臻之死,邊軍瓦解,正是源於邊塞附近鮮卑雜胡,以及高句麗人的無窮襲擾,地處遼東漢境最東北的高句麗縣尤甚。相比李臻時期的二十萬有餘,如今的玄菟郡和遼東郡人口,總計也僅七八萬。其間的差額,或去了慕容鮮卑的昌黎,或南經旅順港投了華興府,少量過馬訾水去了樂浪,當然,最多的,不是死了,就是成了胡人的奴隸。
“隆隆隆...”驀然,西南方向傳來一陣蹄聲,伴以沖天煙塵,轟鳴着急速靠近。更有十數先導探馬,呼嘯着奔往縣城,無視城內外的零星老人,他們也不打招呼,直接便驅馬竄入了城內。
然而,面對這等明擺着的危險,縣城裡的人們卻是依舊故我。左右就是胡人來了,除了一條老命,他們也都沒啥能再失去了。其實即便他們想要防禦也是不能,須知此間的城門都早被胡人給拆掉烤火了。當然,其間也有幾名老人向着西方投出詫異的一瞥,畢竟,來騎數量與來騎方向,似乎都與過往明顯不同呢。
煙塵漸止,蹄聲漸歇,縣城之外,已然多了兩萬殺氣騰騰的鐵騎,看其裝束與纛旗,果非邊塞附近的鮮卑雜胡,而是來自昌黎郡的慕容鮮卑。纛旗之下,有面繡一“翰”字的將旗,而將旗所襯,則是一名魁偉健壯,劍眉虎目的鮮卑青年,正是此行鮮卑騎軍的主將,慕容廆之子慕容翰。
《晉書·慕容皝載記》有云:“慕容翰,字元邕,廆之庶長子也。性雄豪,多權略,猿臂工射,膂力過人。廆甚奇之,委以折衝之任。行師征伐,所在有功,威聲大振,爲遠近所憚。作鎮遼東,高句麗不敢爲寇。善撫接,愛儒學,自士大夫至於卒伍,莫不樂而從之。”
正史中,慕容翰堪稱慕容鮮卑崛起過程中的一位悲情英雄。說其是英雄,因爲他智勇雙全,雄豪善戰,兼料事前瞻,在慕容廆與慕容皝兩代單于崛起途中,關鍵轉折處大多都有慕容翰的身影。譬如長期坐鎮段氏鮮卑邊境,八年後的擊敗宇文悉獨官入侵,數敗高句麗等部,三十餘年後的討滅宇文歸,甚至,還有今年的永嘉五年,春秋筆法下的正史中,他一度諫言慕容廆恢復遼東郡制,大獲遼東漢人之心。
《晉書·慕容廆載記》有云:“附塞鮮卑素連、木津等託爲臻報仇,攻陷諸縣,殺掠士庶,連歲寇掠,百姓失業。廆子翰言於廆曰:遼東傾沒,垂已二週,中原兵亂,州師屢敗,勤王杖義,今其時也。單于宜明九伐之威,救倒懸之命,數連、津之罪,合義兵以誅之。上則興復遼邦,下則併吞二部,忠義彰於本朝,私利歸於我國,此則吾鴻漸之始也,終可以得志於諸侯。」廆從之。是日,率騎討連、津,大敗斬之,二部悉降,徙之棘城,立遼東郡而歸。”
(注:遼東是個地理概念,泛指遼河以東,甚或泛指整個東北地區,遼東郡則是一個行政區劃概念,其郡境僅是遼東地區的一小部分。)
說慕容翰悲情,首先要怪其父慕容廆生出的幾個兒子都不簡單,其實慕容鮮卑的這幾代人,真就算是英才輩出。作爲慕容廆的庶長子,他慕容翰雖驍武有雄才,在兄弟中最爲優秀,卻非不可或缺。故而,因爲身份低了一等,親友團也不夠力,他未能繼承單于之位,反因戰功赫赫,聲望卓著,成了新單于也即其三弟,慕容廆嫡長子慕容廆的眼中釘。
慕容翰足夠明智,也足夠豁達,慕容廆死後便主動避禍遠走,先投段氏鮮卑,再投宇文鮮卑,期間還身在曹營心在漢,常暗中相助母邦慕容鮮卑。後來,一旦慕容廆有了需要,加以徵召,他便立刻棄了臨時東家,重返慕容鮮卑效力,並對臨時東家們毫不手軟。只是,可嘆他慕容翰即便如此忠於慕容鮮卑,終究仍未逃脫親兄弟慕容皝的毒手。
《晉書·慕容皝載記》有云:“(慕容翰)及奔段遼,深爲遼所敬愛。翰雖處仇國,因事立忠,皆此類也。及遼奔走,翰又北投宇文歸...(慕容皝召)既而逃,既至,皝甚加恩禮。建元二年,從皝討宇文歸,臨陣爲流矢所中,臥病積時。後疾漸愈,於其家中騎馬自試,或有人告翰私習騎,疑爲非常。皝素忌之,遂賜死焉...”
書歸歪傳,如今的慕容皝僅有十五歲,稚氣未脫,屁孩一個,而慕容翰卻已年過雙十,頗有戰功,聲望與能力遠過其他兄弟,是以,當前危局之下,慕容翰自然當仁不讓的成了這支騎軍的主將。他的目標,則是會同宇文鮮卑的四萬騎軍,並聯手高句麗,合力突破血旗軍的馬訾水防線,各自救出己方所要緊的人。而這一次的合兵約定,卻是數日之前,由宇文鮮卑使者主動前往昌黎所提出的。
事實上,慕容廆在三月份出兵半島之前,也知自己這一票玩得有些大,故而交代留守部衆以自保爲要,即便他在半島戰敗,也無需主動去援。是以,十萬血旗軍封了馬訾水一線,昌黎部衆也未輕動,直到通過馬訾水防線零星漏過來的消息,他們得知慕容廆非但大敗於黃陽坪,還被百濟暗算一把,生死未卜,再有宇文使者前往攛掇,這才由慕容翰率大軍救援。
纛旗之下,慕容翰掃了眼比廢墟也強不了多少的高句麗城,皺了皺眉,旋即隱去。繼而,他轉向陪同的宇文鮮卑使者,目光如電,卻是佯作張狂的沉聲問道:“拓莫巖,說好今日會師於高句麗縣,你宇文部怎生全無人影,丁點接洽都沒,該不會隨口誆哄我等吧?”
“少單于未免太過多心了吧,約定地點還在城東二十里呢。少單于莫不以爲,我宇文鮮卑還要提前二十里,遣人過來恭迎大駕?”那宇文部使者拓莫巖語中帶刺,皮笑肉不笑道,“此番你我聯手,我方爲救屈雲首領,你等卻要救回慕容廆單于,可不是我宇文部求着你等出兵。”
宇文與慕容兩部素來不和,拓莫巖這般不假辭色,反倒令隨口試探的慕容翰覺着正常。不過,大軍長途行軍正值疲累,他卻不會輕易放下戒心,聽憑宇文部的安排,不光是因宇文部不可信,與之合作如同與虎謀皮,更因他麾下這兩萬騎兵,已是慕容鮮卑剩餘軍力的大半。儘管知道慕容廆極度兇險,可救人也得自己首先有命在,謹慎永遠不嫌多。
正思慮間,有入城探馬回報:“少單于,城內一切如常,除了少許孱弱老者,再無其他可疑人物。”
“少單于,大軍遠來疲憊,不妨入城暫歇。左右會合地點僅有二十里,並不妨礙彼此溝通與後續戰事。”好似看出了慕容翰的心思,在其身邊,一名年過四旬的漢家文士出言建議道,卻是昔年的幽州別駕,一度勾連李臻起兵的昌黎人王誕,也是如今慕容鮮卑的重要謀臣。
拓莫巖聞言卻是急了,怒聲斥道:“兀那漢人,偏生就是心眼兒多,我家悉獨官少單于正引大軍於二十里外相待,你不想雙方儘早會師,共謀戰事,卻要慕容大軍在此歇腳,是何道理,莫非戲弄我宇文部不成?”
“拓莫巖,休得無禮!共謀戰事罷了,待會某自去約見宇文悉獨官就是。又非今日便發動進攻,難道商量點事,還要帶着兩萬大軍同去嗎?”揮手打住拓莫巖的喋喋不休,慕容翰轉向親隨令官,淡然吩咐道,“傳令下去,大軍入城休息,安排探哨,四下巡邏,此間距離血旗軍堡寨最近不足八十里,須得謹防血旗賊軍有所不軌。”
“既如此,某便先行前往稟告我家少單于去了。哼,還望慕容少單于莫要拖得太久。”見慕容翰已然下了軍令,拓莫巖只得冷哼一聲,略一作別,怏怏然縱騎東去。
慕容翰並未阻攔,目視拓莫巖離去的背影,他忽而轉向王誕,沉聲問道:“先生覺得如何?宇文部可信否?”
“看不出什麼破綻,雙方正值合力共抗血旗軍,半島戰況又是零零碎碎,故屬下不敢妄言。”搖搖頭,王誕皺眉道,“不過,爲安全計,待會少單于前去會見悉獨官,還望多加小心,莫要輕入其營。畢竟,同在半島折損三萬騎軍,宇文鮮卑尚有兵壯不下六萬,而我慕容部則僅餘三萬,彼此實力差距愈顯,格局已變,人心更是易變,少單于不可不防啊。”
“但願我等皆是庸人自擾吧,唉,只嘆父單于之前過於心急,小覷了血旗軍,有此落敗,致我慕容鮮卑於這等戰戰兢兢之境!”輕嘆一聲,慕容翰復又恢復雄姿,朗聲笑道,“宇文悉獨官嘛,待會某就去會他一會,多年不見,卻不知他如今長了多少斤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