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中城外,綠茵場邊,面對段宇傷人一案,紀澤爲示公平,採用擊鼓傳花之法挑選首例陪審團成員。左近自有許多尋常軍民願意參與陪審,紀澤命軍民分立兩邊,孫鵬與賈崗分別以絲帶矇住雙眼擊鼓,陸續於兩邊傳花海選,如此這般一共選出十二人,軍民各半。
待陪審團員挑出站定,紀澤微笑着問那仍然呆立着的段宇道:“你看這些陪審團員,其間可有質疑之人,抑或過節之人?但若有,儘管指出,本府主再用擊鼓傳花另選他人。”
那段宇此刻仍爲自家妻兒的不堪過往而羞惱,更爲她對自己的欺瞞而憤怒,但見她楚楚可憐地坐倒在地,卻又思及往日好處,不禁腦中一片空白。直到紀澤再度重複問話,他方纔醒起,看了一眼那高矮胖瘦各不同的陪審之人,沒一個自己認識的,便拱手道:“聽憑府主大人安排,小人沒有異議。”
紀澤點點頭,又轉向已經包紮好傷口的衛梭,冷聲問道:“這擊鼓傳花選出的陪審之人,你可有異議?”他先問完軍卒,又問這民戶,自要叫人無話可說。
這衛梭卻是個狡詐之人,知道能否報仇就在此時,他眼珠一陣亂轉,繼而忍痛沉聲道:“多謝大人關懷,小人想知道這些軍民中有無血旗步營中人抑或家眷,有無與這兇徒熟識之人?”
紀澤點點頭,詢問之下,軍卒皆是別營之人,民戶倒有一個是血旗步營的眷屬,於是衛梭便要求更換此人,以擊鼓傳花之法又傳出一個民戶,與一應事主皆無關聯,這才作罷。待得陪審員落定,紀澤朗聲問道:“衆位陪審軍民,適才兩邊辯駁說辭,你等都聽清楚了嗎?”
衆陪審人員皆拱手稱諾。紀澤再問:“現場人犯樣貌和各種證據,你等都看清了麼?”
以擊鼓傳花法選出來的陪審軍民實際上都是位置比較靠前的,有的到達的時間比紀澤還早,他們都從頭到尾清清楚楚的目睹了全部審訊的過程,聽紀澤發問,又紛紛答是。
紀澤點頭道:“那好,衆陪審軍民,本府主今次便將審判之權交予你等,望你等主持正義,運用你等經驗常識,判斷一下,段宇錯手殺傷衛梭一案,段宇到底有罪還是無罪?諸位各自不記名投票,多者爲準。”
臨時起義提出陪審制度,有別於大晉既有的判官之法,紀澤也算煞費苦心。概因此案倘若聽憑在場民意,只怕用口水也要淹死那衛梭,但若按照律法,明眼人皆知孫鵬乃是強詞奪理,段宇必被治罪。然前者將罔顧華興律法,後者則將損害軍心民心,少不了還會降低紀某人聲望。
其實,律法再嚴密,但平常老實本分的百姓有幾個會去細心鑽研?那些宵小奸詐之輩濫訴於下,貪墨愚頑之官逞欲於上,再嚴密的律法,也成爲傷害老實百姓的工具。紀澤藉此機會,打破漢家慣例建立起陪審制度,既大大分了主審官吏之權,又能使審判結果爲最大多數的百姓所接受。
可以說,一個由陪審團做出的裁決,未必是最合理的裁決,也未必是嚴格合乎律法的裁決,但絕對是一個公正的裁決,絕對是一個深得人心的裁決。程序正義大於實體正義,人心即國法,這就是陪審制度的真意。
十二個被挑出的陪審軍民交頭接耳半天,紀澤也令人緊急備好了黃豆、綠豆與木箱。最終,在紀澤主持下,在衆目睽睽下,華興府首例陪審表決進行了投票。
賈崗清點了結果,大聲唱道:“十二位陪審員以黃豆綠豆投票,黃豆爲贊同段宇有罪,綠豆爲反對段宇有罪。最終結果一共有二人贊同,九人反對,一人棄權。”
“好!好!正該如此!府主英明...”未等紀澤發話,圍觀的軍民已經歡呼起來,足見這一判罰是真正的大快人心。
雖早料到如此,紀澤還是寬心地吐了一口氣,笑道:“既然如此,這段宇和他妻室便當場放了吧。”
“現在,我等再來處置這位衛梭吧!”向周圍歡呼的人羣揮手示意,紀澤沉下臉來,大聲詢問賈崗道,“若某沒有記錯,惡意散佈他人尤其是女子隱私,且無關公衆安危,當有一罪;再有,惡意損及軍眷,罪加一等!衛梭此人猥褻女子在先,本爲一罪,如今三罪並罰,按我華興府最新律法,該當如何?”
紀澤這是要嚴懲衛梭,殺雞儆猴了。華興府裡的不少女性有着不堪過往,誰也不知從前有何經歷,若都像衛梭這般以隱私要挾,不免人人自危。高祖不問陳平盜嫂昧金,取其大用,華興府百廢待興,正需內部團結穩定,自要將一切不穩定因素扼殺在萌芽狀態。
賈崗之前沒少與紀澤一同探討樂島新律法的制定,已頗熟悉,自然從紀澤神情語氣中領會了他的心意,略一沉吟,他大聲答道:“當鞭笞一百,降爲奴民!”
“大人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啊!”那衛梭一聽,本就蒼白的臉更是如同白紙。不說成爲奴民之慘,須知一百鞭下去,能否有命都很難說了。天可憐見,他原本是向百姓求救,企圖懲罰段宇行兇的,咋會轉眼輪到自個悲催呢?
紀澤哪管這等齷齪之人的苦楚,轉向十二名陪審軍民道:“對於衛梭此人,適才判罰是否合理,還請諸位再度投票表決。”
很快,表決結果出來,僅有一票棄權,餘者皆認同對衛梭的判罰。現場少不得一陣呼喝支持,可見這一判罰大快人心。其間更有一些女子,或心中一鬆,或目中泛紅,甚至感激涕零。紀澤則是滿意點頭,冷聲令道:“來人,且將這廝押至府衙大牢,養傷五日後再予行刑!”
自有軍卒將哭天搶地的衛梭拖走,紀澤再次轉向一衆百姓,大聲宣佈道:“公道自在人心,日後,我華興府民事刑法判案,但凡情結嚴重抑或爭議嚴重者,皆將選取公民擔任陪審,具體試行細則不日將予頒佈,成爲常例!”
“好!好!府主英明...”現場先是一陣驚愕,旋即有反應快的百姓叫起好來,直至歡呼一片。這一時代也是有公審之說的,但百姓僅能旁觀,至多有所謂的德高望重之輩,實多士紳階層被判官垂詢一些傾向性意見,絕對沒有像紀澤這樣,將公正之權交還到百姓手上,這才真正可以保證百姓不再受貪官污吏隨意欺凌啊。
羣情洋溢之際,賈崗卻是苦了臉,本當紀某人僅是一場作秀,孰料卻成了制度,這是奪他們判官的權啊。他不無埋怨道:“主公,此制一行,日後我等判罰之人焉有權威?這些百姓又如何通曉律法?豈非導致法紀混亂?”
“判官沒誰會覺自己所做裁決有錯,即便其真的錯了。只有將法律公正交予百姓,百姓纔會信他公正。沒有百姓之信,律法再是自詡公正,也僅強權而已。”紀澤若有深意的看了賈崗一眼,淡淡笑道,“當然,陪審百姓也非隨意判罰,判官當向百姓言明律法內含,並且,判官若覺陪審判罰有誤,也可重選陪審團,抑或向上提交,具體細節我等轉頭再行仔細商討。”
想了想,紀澤又補充道:“對了,今日案例可總結歸檔,並選取既有爭議案例總結歸檔,長年累月,形成案例之法,以輔條文之法。這些案例,可定期發佈於報刊之上,以助百姓知法懂法,更利於陪審制度之推行。”
見紀澤決心已下,賈崗只得點頭應是。紀澤則轉向孫鵬低語道:“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經此公審,段宇夫婦在樂島恐將擡不起頭,你可徵求段宇意見,將他易名平調至其他軍營,舉家調往種子島抑或奄美島。還有,告訴段宇,那女人他若不想要了,便給一紙休書,想要就好生相待,都是苦命之人,不要折磨打罵。”
此事已了,紀某人再度行往球場,持續他那被打斷的猛球推廣。孫鵬則匆匆走到段宇身前,向他轉述了紀澤之意,段宇一愣,謝過孫鵬之後,凝望着紀澤遠去的背影,一撩衣袍下襬,跪倒在地,重重三個響頭磕在地上。繼而,他起身呆立片刻,終是嘆了口氣,回頭扶起段陳氏,一同歸家去了...
“我家主公此番應變處理,子道兄以爲如何?”人羣之中,張賓收回目光,轉向身邊一名中年儒士,不無嘚瑟的笑道。
這儒士正是盧志,儘管紀澤當日打算讓其接受工農兵改造,回到樂島後也毫不客氣的將之投入了一處開山採石的奴民營,可他剛在奴民營呆了大半天,親身體會一圈何爲改造之後,張賓便就急急趕來,言稱他張某人看不得名士受此折辱,好說歹說將他盧志從紀某人的魔爪中給截了胡,拉到身邊暫做了一名樂島閒人。
“不得不說,此子果爲人傑,區區一記百姓陪審,既維護了法規,又懲惡順了民心,更在反手之間消弭了華興府一大隱患,憑其心機,實難相信其人出身底層軍戶。只是,其人終非士人出身,愈是有才,愈是梟雄,便愈爲我士族隱患,愈爲大晉諸方所不容,終難成就大業啊。”盧志目光復雜的眺了眼紀澤,嘆口氣道。
“子道嚴重了,主公所惡者絕非士人,也非士族,而是士族專制而已。”張賓淡淡一笑,不無勸說道,“正因主公有此威脅,子道兄才該當仁不讓,出仕華興府,從而阻止我家主公日後步入歧途啊。”
白了張賓一眼,盧志搖頭道:“孟孫,你這等伎倆,就莫用來誆我了。盧某主公尚在,焉能轉奉他人?”
張賓心中暗笑,至少這盧志今日罵紀澤沒那麼兇了,他眼珠一轉道:“子道兄高風亮節,賓自不強求。不過,子道兄一身才學,在這樂島枉費光陰卻也可惜,莫不然,我華興府正欲大興教育,開啓民智,子道兄便擇地教書育人吧,子曰有教無類,這也不算投入我華興府嘛。”
迎向張賓那雙看似誠摯實則暗藏奸猾的眼睛,盧志焉不知這廝其實在與紀某人一道對他玩那所謂的軟硬兼施紅白臉,本想再度拒絕,可猛一想起紀某人一度惡狠狠威脅他的工農改造,那充滿汗臭味的大通鋪,那咬得人一夜不得安寧的蚊蠅,還有那叫人累得腰痠背疼的無盡活計,盧志禁不住一個激靈。
蘇武牧羊固然名傳千古,爲士人標榜忠義,可真輪到自個兒常年吃沙喝風,又有幾個士人能扛得住?耕讀傳家雖被士人沿襲千年,可真叫自個下地幹活而非田邊指手畫腳,又有幾名士人能夠身體力行?那般受苦,還不如叫四體不勤的士人直接去死好些,可真叫士人自個去死,再有風骨也不願因爲拒絕勞動改造就自盡吧?臥槽,真叫個爲難啊!
“也好,某既身處偏荒,正當弘揚如家精義,以免百姓被奸人蠱惑,做出禍國殃民之事!”好一陣糾結,心知人在屋檐下的盧志,終是頗沒底氣的點頭道,順着杆子哧溜下了一級臺階。卻不知臺階下了一級,下一級還會遠嗎...
紀澤執導的猛球賽事繼續,華興府上下的歡樂也在繼續,端午三天大慶轉眼便到了最後一天,熱門輪到了搏擊、角力、競跑、舉重、賽馬、射柳等等各項競技的總決賽,也即華興府首屆競武大會。
來自樂島各縣的代表在樂中城大展身手,儘管血旗軍方限制了官兵尤其中高級軍官參賽,但憑着樂島十數萬的百姓基數,各項角逐依舊競爭激烈,閃現出不少勇悍之士,甚至不乏準一流高手。
賽後,對於能夠進入總決賽的選手,華興府再次表現出了慷慨大方,不論是勇奪魁首的俊彥,還是淪爲陪襯的綠葉,都給與了不同程度的獎賞,甚至還給其中的平民、從民提升了身份等階,當然,他們中的年輕人,皆受到了“華興講武堂”的入學邀請。
有鮮花掌聲,有歡呼嬉鬧,有拼搏激情,還有不菲獎勵,華興府上下自是享受了一個愉快的端午大假。只是大假過後的第一天,不待激情退潮,華興軍民便從首刊《華興時報》中獲知了奴營遭襲與高羅越獄的消息,伴以華興府新一輪的大徵兵,以及華興府又兩部試行律法的頒佈,名曰《兵役法》和《功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