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子時,靠着準備充分的材料和工具,血旗軍迅速完成了登陸紮營。鹿角、壕溝、寨牆、箭樓一應俱全,明崗、暗哨、巡邏、值守井井有條,新建行營中規中矩。除了留歇艦船的部分水軍,近萬軍卒大部進駐。不聲不響間,他們已經摸至巨鯊幫身側養精蓄銳,直待天明後亮出鋒利獠牙。
而就在紀澤的萬人大軍安然休憩的時候,其東方千里之外,秦栓所率的小小探索船隊卻在忍受着大自然的蹂躪。電閃雷鳴,狂風呼嘯,暴雨傾盆,波浪翻滾,一艘兩千石銀劍與三艘千石銅鯧正在全速疾馳,在它們身後,卻是愈加逼近的風暴中心。
“直娘賊,躲不過了!打信號,收帆,令船隻兩兩合體!”銀劍級艨艟旗艦的望臺,秦栓沉聲喝道。他腰縛繩索牢牢固定,同時抓緊扶手,任憑狂風顛簸,仍如標槍般挺立,其眼底雖有驚亂,神情語氣卻顯得從容不迫。
自從十日前離開鰲山島,憑着紀某人一份極不靠譜的海圖,他們一路東行,上下求索,追尋那不靠譜的琉球羣島,甚或那傳說中的澶州,可極目之處始終是茫茫汪洋。而在今日傍晚,船隊更是遭遇了一場罕見風暴,爲了避禍,秦栓不得不指揮艦隊向東南逃航,怎奈天公似乎定要欺負他們,風暴中心竟然始終尾隨船隊不放。丫丫個呸的,臘月咋有這等不講理的風暴!?
“秦統領,這一停就...”旗艦大副回望身後天空,難掩焦急的問向秦栓。不過,即便焦急,他的口氣仍顯禮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而當他憑藉一道閃電,看清秦栓瞥來的冰冷目光,頓時打住疑問,指揮着水手拼命忙碌起來。
這名大副卻是月前被俘的暗海賊首寇櫺,這支探索船隊中除了數十名安海軍卒,還有上百像寇櫺一樣被血旗諸軍剿俘的海賊。雖說他們都有家眷被扣爲質,但桀驁不馴卻是難免。不過,自從出發前的一次操演中,八名不服命令的賊囚被秦栓眼都不眨的一併砍下腦袋,整個船隊中再無一人敢於公然衝撞這位看似年輕的臨時統領了。
隨着桅頂信號兵通過一串氣死風燈傳出命令,三艘銅鯧海船也急急忙碌起來,撤帆、靠攏、固聯,這些合圍雙體船的步驟在出發前皆已演練過不止一次。借鑑紀某人對抗巨鯨一戰中的雙體船經驗,秦栓甚至專門爲此加固了海船結構,並準備了枕木鐵鎖,此刻卻是派上用場。
“啊!”一聲慘呼,一名倒黴的賊囚船員一個不穩,不慎被船體的顛簸送入海里,轉眼便消失在驚濤駭浪之中。秦栓掃了一眼,眼角略抽,卻是不爲所動,待得四艘海船兩兩合體完畢,他再次喝令道:“舵手與踏輪手繼續控船前進,餘者悉數躲入底層船艙!”
隨着所有船員離開甲板,秦栓也小心翼翼的解開腰縛的纜繩,手腳並用的躲入旗艦船艙。在這支多有亡命之徒的冒險船隊,要想成爲衆望所歸的統領,所靠的可不僅是殺人立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處事公正同樣必不可少,而秦栓確也是這麼做的。
“轟隆隆...”不待溼漉漉的秦栓得以巡視一圈負一層的踏輪艙,頭頂上便響起了驚天雷鳴,伴隨而來的則是船體遠較先前的大幅顛簸,身體的前仰後合,以及接連傳來的撞擊痛呼聲。顯然,風暴中心終於追上了船隊。
“就近坐倒,熄滅明火,抓緊固定之物,莫要隨意走動!”乒鈴乓啷聲中,秦栓摸着猝不及防被倉壁撞出個大包的腦袋,索性一屁股坐倒在船艙拐角,一邊高聲喝喊,一邊用手緊緊抓住身邊的一根扶手。
“船舵壞了!”“我的明輪斷了!”“媽的,我這裡怎麼漏水了...”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被船員報出,可憐的秦栓沒能坐上多久,便不得不借着倉壁氣死燈的照明,跌跌撞撞的在船艙內往復穿梭,應對不時冒出的一應險情,確保船隻至少不會進水沉沒。
煎熬,忙碌,直至麻木,在秦栓的心底,已將一切都交給了老天爺,還有出產海船的那幫安海船匠。當然,秦栓也不止一次想起逼他出航的那位紀某人,若是詛咒也能殺人,他已將那廝幹掉了一百遍呀一百遍。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船隻向哪漂了多遠,一片狼藉的船艙漸漸不再顛簸,艙外的風雨雷電聲也幾不可聞了。驀的,昏昏沉沉幾乎虛脫的秦栓,突被一聲歇斯底里的歡呼刺激得雙眼賊亮:“咱們定是出了風暴區了!哈哈,咱們定是挺過去了!哈哈哈...”
不知哪來的力氣,秦栓一把便竄至艙門,繼而竄上甲板。天色已經放亮,紅彤彤的朝陽從海平面升起,那邊顯然是正東方向。一直故作冷靜的臉上,終於浮出劫後餘生的笑容,秦栓做伸手抱陽狀,口中由衷的高聲讚美道:“我日...”
然後,秦栓的動作與話語同時戛然而止,眼中則是滿滿的不可思議。只因在其東南方向,金色的晨曦之中,蒼茫的海天之間,兀然出現了一座山峰。揉眼,掐肉,自扇耳光,沒錯,不是做夢,遠遠的真就有一座山峰,如劍般直插雲霄,怕不高有千丈!直娘賊,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風雨之後必有彩虹嗎...
北風獵獵,數十嘍囉無精打采,縮在巨鯊堡牆的背風角落,閒扯着不能再閒的無聊話題。驀的,一陣歌聲隨風傳來,像有成千上萬人在共同詠唱,一干嘍囉由茫然變爲驚愕,由驚愕轉爲恐懼,不久,幾名賊匪從北方跌跌撞撞的衝至堡下,伴隨着惶急的尖叫:“快關堡門,有敵襲!有敵襲啊!誒,誒…直娘賊,等等,門先別關死,讓俺進去呀…”
一夜休息,飽餐戰飯的血旗軍卒們精神抖擻,兵分兩路,陸路六千餘人雄赳赳壓往巨鯊堡,水路四千餘人在嚮導指引下攜艦同步逼向十里灣,尚留千餘軍卒,或駐守行營,或攜錢糧安撫島民並封鎖舟山各處交通。
血旗之下,紀某人端坐高頭大馬,顧盼自雄,壓根就沒準備低調。此番南下突襲舟山,襲的是江南諸多勢力的不及阻撓,而非偷襲城高牆厚的巨鯊堡,是以他也樂得囂張一回。似嫌不夠顯擺,伴着隊伍前進,嘹亮的軍歌更是響徹海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待血旗軍步戰主力抵達巨鯊堡北門外列陣,巨鯊堡上已是人頭攢動、刀槍林立、戒備森嚴。北門樓上,羣賊簇擁中,一名鷹鼻鷲目、彪悍桀驁的中年漢子一臉鐵青,冷然觀察着前方的數千不速之客,此人正是巨鯊幫幫主林天雄。
林天雄本是東吳士族出身,昔年滅吳之戰中祖父死於晉軍之手,家族也因逆潮流而動,換船遲緩而瓦解衰落,其父便率些家僕軍卒浪跡海上,搖身爲海賊巨鯊幫。十年前其父死於海寇火併,頗通兵法且武藝不俗的林天雄,憑藉血腥手段接過亡父崗位,將巨鯊幫進一步壯大,更在五年前佔了舟山島,一躍成爲甬東三大海寇之一。
“大哥,敵方旗幟爲六星紅旗,莫非是北方的那支血旗軍,他們不是剛剛吞併安海賊嗎,怎生說打就打,轉眼便殺到這裡啦?”林天雄的二弟林天英,也是巨鯊幫的二當家,不無緊張的說道,“我等皆以爲戰事已消,如今揚州大族正忙於那件大事,本還要求我等調兵協助,只恐沒有援兵前來救援我等,這怎生是好?”
“閉嘴!”林天雄很不耐煩的喝道,官軍剿匪何需理由,他當年搶奪舟山島時的賊匪火併不也是無端偷襲嗎。當然,易地而處,別人毫無理由的打上門來,還是越界動兵,他就得說道說道了,至少也要刺激一下己方嘍囉的同仇敵愾不是?
不過,正待林天雄準備義正詞嚴的呵斥來敵,一名小頭目驚慌的趕來稟道:“幫主,大、大事不好了,水寨兄弟傳報,十里灣口被二十多艨艟鬥艦團團封鎖,對方打着紅底巨蛟出海旗,已開始用投石機攻擊島岸設施。”
聽得此言,林天雄不由身體一晃,嘴角一陣抽搐,不用想那也是與堡下血旗軍一夥的。若光是眼前的六千敵兵,哪怕看陣型頗爲精銳,憑藉着牢固的防禦設施,他林某還有信心抵擋,可再加上相當數量的水軍,他就難免發虛了。
於是,遙對催馬稍前的紀澤,原本到了口邊的義正詞嚴和厲聲呵斥被林天雄生生嚥下,代之以拱手爲禮,和聲相詢:“敢問對面可是長廣的安海將軍?不知爲何率衆來此,若是鄙幫有所開罪,還望將軍說明一二!”
“對面的巨鯊幫衆聽了,本將聽悉爾等不尊王法,聚衆爲賊,爾少東家不久前更是率衆打劫安海商會糧船,今日特來征剿!爾等速速開堡投誠,本將素來寬仁,除了林壽,餘者非但不予重罰,還可收編入伍,賞賜官銜,切莫自誤!”藉助配合嫺熟的“人力擴音喇叭”,紀澤的囂張答覆清晰傳來。
唰、唰、唰…上千道驚疑甚至憤怒的目光頓時集中於凌天雄身後的林壽,儘管打劫糧船一事還封鎖在巨鯊幫高層範圍內,可整個堡牆上還真沒誰懷疑是林壽召來的這場潑天禍事。便是已知此事的林天雄,也不禁惡狠狠的瞪了眼這個平素就不爭氣的長子。
素來恃寵而驕的二世祖林壽,何嘗感受過如此千人怒懟的強大壓力,頓時嚇得臉色發白,噗通跪倒在地,對着林天雄哭求道:“爹,孩兒知錯了,孩兒也是爲了幫中缺糧,才被那飛魚賊挑唆的啊!爹爹一定要救救孩兒啊!”
“啪!”“啪!”“砰!”一看林壽的慫樣,林天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是左右開弓兩個大嘴巴,旋即補了一腳將林壽踹翻。說實在的,林天雄不惱林壽違令打劫安海商會,也不惱他被飛魚賊拖着頂缸,這都在做老爹的容忍範圍之內,他惱怒的是林壽的怯懦,惱怒的是林壽衆目睽睽下的毫無擔當,這豈不讓自家氣勢大跌嗎?
怒歸怒,現在不是教育兒子的時候,面對血旗軍的小題大做,林天雄自不會獻堡投降,更不會交出自己的嫡子,心知今日難以善了,他仍嘗試着威脅到:“將軍駐守青州長廣,何必跨境勞師遠征,徒致他州官民生怨?小兒確爲飛魚幫賊人唆使,不慎築就大錯,鄙幫願五倍認罰,另附錢財千萬以作犒軍,還望將軍高擡貴手、罷兵如何?”
“哈哈哈!飛魚幫業已覆滅,你巨鯊幫卻沒這般便宜!至於我血旗軍跨境一事純屬笑話,本將假節靖海剿匪,這大晉海疆哪裡去不得?哈哈...”紀澤騷包的揚馬陣前,無比囂張的喝道。
其實,巨鯊堡那依山而建的巨石堡牆最矮處也有四五丈高,絲毫不亞於一般郡城,說它是一座堅城也不爲過,現場端詳的紀澤不免心中發憷,若是強攻下來,自家的軍卒損失恐怕不小。
於是,囂張過後,紀澤也嘗試着降低了條件:“當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未免軍卒傷亡,本將退一步,巨鯊幫只需立即撤離舟山島、退出甬東並奉上上述錢糧,劫糧之事便就此揭過。”
話到這裡,林天雄若還不知血旗軍的目的是搶奪舟山島這塊地盤,那便不用再當幫主了。作爲一名有理想、有抱負的家傳匪首,他怎能輕易放棄自家辛苦打下的基業,故而他也不再囉嗦,手指紀澤,怒聲喝道:“姓紀的,爾等無非想奪我舟山基業,又何須惺惺作態?爾等儘管上來,看我巨鯊幫兒郎是否答應?”其聲慷慨激憤,其神頑強不屈,倒是立刻鼓舞了一干巨鯊幫衆的鬥志。
“林天雄,你縱子行兇,燒殺劫掠,實屬不仁;爲了一己私慾對抗我軍,必將導致數千幫衆喪命,實屬不義!似你這般不仁不義之輩,有何面目統領一幫人衆,我再給你一柱香時間,若再冥頑不靈,修怪我正義之師下手無情!”心知此戰無可避免,留下一句聊以挑撥的場面話,紀澤當即撥馬回陣,同時命令連連,指揮血旗軍準備攻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