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七月初三,酉時四刻,晴,橫山落葉谷。
“臥槽,見者有份,是老子先看見的,你丫不能獨吞,必須分些給我!”山谷之內,兩名胡騎各執一塊絲絹的兩角,其中一人怒吼道,“就是你,老子記得清楚,你丫先前在陸上就已得到一塊了,老子還一無所獲呢!”
“傻叉!前面地上還有多着呢,別瞎耽擱時間了,別人都衝過去了。得,奶奶的,老子認栽,今個就讓你一着!”另一胡騎明顯比這名對手更有大局觀,眼見爭執不下,索性棄了絲絹拍馬前奔,風中留下一句狠話,“小子,可非老子憷了你,下次別叫老子遇上你!”
這個橫山腳下的月牙形山谷,嶺不算高,道不算窄,除了是個轉彎風口,以至經年的積葉枯枝特別厚之外,別無異常之處。是以,隨着谷口出現丟棄的金銀細軟,少卻連綿,已非首次順道撿拾的胡騎們自是按捺不住,哪還顧及其他,紛紛催馬入谷,奔前搶拾。本就急急追殺血旗軍的匈奴中軍,聞訊也不肯稍讓,就此跟着蜂擁而入。
“快點快點都快點,哥忙乎半天,都快等不及這場燒烤盛會啦!”匈奴大兵們並未發現,就在兩側不算陡峭的丘嶺上,一雙賊溜溜的大眼,此刻正透過樹叢雜草間隙,冷酷而期待的掃視着他們,伴以眼睛主人低不可聞的碎碎念。
眼睛主人自是紀澤,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逃亡途中設計反伏擊了,上次還是年初之時,他在河間郡被汲桑所部追殺,臨機打算設伏石勒,結果卻被石勒警覺窺破。是以這一次面對同一量級的對手劉曜,紀某人卻是花了更多心思,做了更多手腳,用以醞釀這場生死攸關的反伏擊。
逃竄、斃馬、散財以麻痹對手,木牌標語以激怒對手,樹石路障以煩躁對手;而最關鍵的一點,卻是反設計那隻令人頭疼的扁毛畜牲,利用對手對海東青的依賴信任,製造假象誤導對手。讓少量兵卒驅趕着空馬狂奔前逃,用慣海東青的紀澤自然知道,海東青可不會去分辨馬上有人沒人。而得之血旗“大軍”驅馬狂逃的劉曜,果然急中生錯了。
海底撈月,鐙裡藏身,回身拔柳,前軍胡騎們各展風騷,一路人馬不停,快活獲取着敵軍狼狽丟棄的戰利品。然而,接近西側出谷路口的時候,他們卻不得不下馬了,因爲地上的倒斃馬匹與散落財物實在太多,簡單的花活已經無法滿足他們吃幹抹淨的原始慾望。
“直娘賊,別跟我搶,老子會砍人的...”出谷口附近,不時傳出下馬胡卒類似的吼叫。
猿臂長舒,你爭我奪,推推搡搡,拔刀威脅,大打出手乃至血濺五步,在黃澄澄、亮閃閃、晃人心神的金銀細軟面前,本就沒甚軍紀的部族前軍亂做一團,頓時堵塞了出谷口位置,也將隨後跟進的匈奴中軍堵在了谷內。且伴着後軍的逐漸跟進,谷內的匈奴大軍被點點擁擠上前,以至隊形愈加緊湊,恰似一根即將完工,即待烘烤的灌腸。
“直娘賊!怎的又停了?前面又出甚狀況了?傳令下去,讓前軍動作快些!”急於咬住血旗軍的劉曜,不知不覺業已入谷,覺察馬匹前進緩慢,他只當又是沒完沒了的堵路,立馬不耐煩的吼道。
言說間,劉曜隨手提起酒袋灌上一口,還沒忘嘟囔一句:“這馬奶酒太沒勁道,還是百果釀夠勁,就是太貴也太難買。若是捉到那血旗將軍,本將定要將那配方搞來!”
身邊的親衛長卻是手指道邊樹枝所掛的一段絲綢殘條,不無苦笑道:“將軍,怕不又是前方出現了血旗賊軍所棄的財物,之前也有數次,但幾未耽擱行軍,不知此次緣何如此費時,將軍或該下令管管了...”
順着親衛長的手指,劉曜看到了殘綢條,看到了其後的樹枝,乃至看清了山谷的地形,耳中再聽見親衛長的言語,他驀的面色大變,不待親衛長繼續喋喋不休,大聲爆吼道:“全軍加速,衝出山谷,小心埋伏!快,全力出谷!有遲疑擋路者,斬...”
“嗖!”劉曜話音未落,一根勁矢便帶着厲嘯,閃電般飛入匈奴陣中。這是紀澤首發的號令箭矢,目標並非武藝高超且護衛重重,很難得手的劉曜,而是其身後不遠,一名肩膀纏有厚厚皮套的別樣胡人。這名立被箭矢掀翻落馬的胡人,一看那用來立鷹防抓的皮套,便知其是母雕海東青的鷹奴,紀某人這一路怨之甚矣!
“嘟嘟嘟...”“嗖嗖嗖...”“咻咻咻...”“噗噗噗...”“啊啊啊...”隨着紀澤的發令之箭,大道兩側的丘林中瞬時號角大作,數千箭弩投槍飛蝗般傾瀉而下,狠狠撲入毫無防備的匈奴軍中。許多匈奴勇士在不明不白間便悽然倒斃,根本未及展現昔日草原王者的雄風。
本還沉浸在撿拾財物抑或剿賊立功的匈奴大軍,驟然遇襲下儘管有着劉曜的命令,依舊亂作一團。尤其是前後的部族胡騎,更是各自爲戰,有的前衝,有的後退,有的殺往丘林,莫衷一是,反而給了血旗伏軍更多遠程射殺的機會。倒是匈奴後軍墮後的三四百人,得益於劉曜的及時暴喝未及進谷,索性唿哨連連,先掉頭遠離險地去也。
相比之下,劉曜身畔的兩千中軍確是可圈可點,特別是一千鐵瓴軍與劉曜的兩百親衛,他們個個非但身披鐵甲,更是訓練有素,反應敏捷,在弩箭投槍撲來的第一時刻,便刀撥盾格,繼而迅速組起盾陣配合防護,雖仍不免傷亡落馬,情形卻好上許多。而挺過第一波攻擊,他們業已集體啓動,毫不容情的斬殺前方混亂擋路的部族胡騎,直欲前突出谷。
然而,苦心設局這麼久,紀某人的手段自不僅是遠程攻擊這麼簡單。道右山丘的頂部,豁然豎起了一面血旗,殷紅欲滴,迎風獵獵!血旗之下,紀某人面遮溼巾,猖狂爆吼:“點火!”
其實一切早有安排,不用紀澤叫嚷,丘嶺之上業已點起簇簇火光。埋伏在兩端谷口的血旗軍兵立刻將藤條、枯枝、乾草、布條緊急編成的藤球在引火堆上點燃。沾有硝磺火油等引火之物的藤球迅速演變爲大火球,被軍卒們拋往兩端谷口。
這個並不起眼的山谷,在當地可是名爲落葉谷,月牙拐彎的地形令它積累了左近丘林的大量枯葉乃至枯枝,這些年來,佔據河套的胡族部落與長城內的漢人敵對遠過交往,落葉谷這條道路自然沒人打掃,經年下來,這裡落葉枯枝的數量可想而知。而在這天乾物燥之際,遇火又該何等歡實。
熊熊火球接二連三,一路滾過,將谷口的枯枝、枯草引燃,連同火球一起,形成了封堵山口的火牆。火借風勢,兩端谷口轉瞬便化爲烈焰滔天!尤其是匈奴軍前進方向的西端谷口,恰逢此刻風向向東,更是推着火牆向谷內迅速蔓延!
與此同時,血旗軍兵發動了第二撥箭雨打擊,這次的箭矢悉數換成了火烈箭。與烏鋒箭、破甲箭一般,火烈箭作爲血旗箭手標配的少許特種箭矢,箭身裹友松脂硝磺等易燃之物,專事這等場合。它們被點燃引線射出,猶如上千道流星撲入谷中,殺傷匈奴兵卒之餘,更是引燃了谷內的枯枝枯葉。
這還不算,丘嶺之上,還有血旗軍兵拿起捆有石塊、爛布條、藤草並沾有松脂油脂的木棍在火上點燃,在軍官口令下統一衝刺投擲,拋向谷內,以求在最短時間內將火勢變大。莫怪血旗軍擁有這麼多引火之物,它們來河套就是爲的殺人放火,是以之前幾次攻下敵營部落,可沒少收集這些害人玩意,此時卻是全給用上了。
火球、火矢、火棍,令傍晚的天空出現數千道亮紅的弧線,映襯着暈紅的晚霞,顯得異常絢麗,要命的絢麗!它們落入谷底,頓令火光沖天,處處竄起的火苗吐露駭人火舌,迅速將遇上的一切吞噬消化,從而產生出更大的火舌。匈奴大軍尚未從剛剛的遇襲中恢復,便要面對更加窘迫,更加殘酷的處境——烈火焚谷!
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匈奴人馬四處亂竄,八方奔逃,但在這綿長的落葉谷裡,任何的逃跑都是徒勞。山谷已經被烈焰徹底包裹,到處是火光,到處是灼熱,到處是人嚷馬嘶,焦糊的氣味迅速蔓延。數不清的戰馬逐漸開始發狂,亂蹦亂跳着將主人掀下,進而踐踏而死。
不光如此,大火的另一重殺傷效果開始出現,那便是愈加濃烈的黑煙,以及強烈的窒息,許多匈奴軍卒跑着跑着便驀然摔倒,再也不曾站起。當然,由西側谷口快速向谷中推進的火牆最是厲害,如巨大石碾,將擋在前面的樹木、枯草、馬匹與匈奴軍兵,盡皆化爲灰燼...
“弟兄們,爲了大匈人的榮耀,隨我殺上山去,斬殺那個卑鄙的血旗小賊!”劉曜已由片刻的呆立變爲無比憤怒,他叫喊着聚攏隊伍,拔刀指向血旗下觀望的紀澤,瘋狂咆哮,語氣中飽含懊悔、仇視、詛咒與憤恨!
匈奴軍兵們感同身受,在烈火的烘烤中,憤怒成爲他們唯一倚仗的支柱,他們紛紛跟着劉曜,捨棄燒得不再馴服的戰馬,舉弓搭箭,拔刀持盾,向山坡上狂衝。甚至,明知弓箭射程有限,明知仰射幾無殺傷,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在瘋狂的射出羽箭。只是,喊着、衝着、射着,他們中不時便有人自行倒下,煙毒窒息面前,便是鐵瓴軍精銳,當死也得死!
“哼,親衛曲,迎戰準備!”紀澤冷笑,他的親衛曲可算隨行騎軍中最擅步戰的軍兵了,那個爲首將領想必就是劉曜了,殺往這個方向,幾同放棄了最後一線生機,直接宣判了他自己的死刑。或許,這也是出身優越,自比樂毅蕭曹的劉曜,一時無法接受大意慘敗,此刻的唯一所求吧,單就這一點而言,他的確不如見勢不妙轉身就逃的石勒。
伴着紀鐵等一衆軍官的喝令,親衛們舉盾列陣,挺槍搭弓,擺出鴛鴦陣配合,並緩緩走下坡頂,佔據有利位置,做好抵禦準備。同時,他們也沒忘將火矢乃至四角釘拋往前方的山坡,能省力還是省些力的好。
“弟兄們,殺!”帶着一衆瀕臨絕境的匈奴軍兵,劉曜衝在最前,儘管他聲音嘶啞,儘管他衣衫焦糊,儘管他滿面黑灰,但一股沖天霸氣,依舊從他的身體油然散發。
這一刻,紀澤略有些走神,頗覺眼前景象虛幻。最前是一代帝王率着一衆匈奴精銳垂死掙扎,中間背景是熊熊烈焰中翻騰滾動的戰馬與屍體,兩側背景則是燃燒餘燼中冒着輕煙的黑炭與熟肉。便是那天際的絢麗晚霞,在這火光畫卷面前也黯然失色,莫非這就是一名帝王該有的葬歌嗎...
“嗖!”就在紀澤走神的剎那光景,一支羽箭帶着懾人尖嘯,奔雷般直奔其面門。自有環衛左右的貼身親衛舉盾格擋,但聽砰的一聲,包鐵大盾竟被箭矢射得迸裂,箭矢力道大減,仍去勢未盡,猶奔紀澤面門。
“玎!”關鍵時刻,劍無煙倉促出劍,勉強掃中這支居然射透鐵盾的勁矢,將其方向稍稍上挑。而警覺到危險的紀澤忙也下意識的矮身低頭,卻聽咔的一聲,紀某人頭盔上的騷包紅纓被這一箭矢射折,總算在電光火石之間,撿回了一條小命。
莫文青,莫裝逼,裝逼被雷劈!紀某人心中後怕,順着箭矢來向,看到收起大弓、滿臉遺憾的劉曜,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廝好霸道的射術,差點叫他將葬歌對象給換人了。再沒了英雄惜英雄,紀澤手指劉曜,怒聲令道:“給我集中弩箭投槍,射死他!”
“嗖嗖嗖...”“咻咻咻...”“噗噗噗...”紀澤的驟然遇險本就令血旗軍卒們極度後怕,恨極了突施冷箭的劉曜,如今再得了紀澤命令,哪裡還會客氣。箭矢、踏張弩、投槍,非但親衛曲,便是左近夠得着的其他軍卒,也紛紛將遠程攻擊目標對準了劉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