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不自在地放下,嗔怪地瞪我一眼,“接下來你不許再喝了。”
我低低說了句是出了洗手間。
何自遠沒有立即跟着出來。
此時孟西平一個人坐在桌旁陷入沉思,他那張立體的臉被被燈光分割成了起伏的光與影,明明滅滅的,見我來了,他急促地露出一個笑容——跟之前的刻意疏離不同,此刻的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心底着慌,一下子別過臉去,尋找依賴似的捧起面前茶杯來。腦中想的全是他剛纔在洗手間的那句話:我還來得及的是不是?他的意思是?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因過於安靜而漸漸顯得有些詭異,在這寧靜中,當日南山上的那一夜,如清晨的濃霧一般襲來,讓人心悸,讓人迷糊,讓人恍惚。
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趕緊擡頭,原來是兩個服務員送菜進門了,她們脣角含着笑,小聲地報着菜名,一疊又一疊的熱菜捧上來,我看得到她們,聽得到她們,但卻似乎和她們不存在在同一時空內,似乎有一種隱形的物體,將我和孟西平與外界世界隔開了,我的觸覺和視覺裡,只有這個人的存在。
但何自遠從洗手間回來後,這種隱形的屏蔽頓時就被打開了,我一下子從雲端跌回到了現實中。
我開始刻意凝神,明明內心揮汗如雨,面上卻是冷靜自持,甚至還平靜地講了今天在微博上看到的一個段子,逗得兩個男人都笑哈哈的。何自遠指着我笑道:“不染,你這目不斜視一本正經的表情,講起冷笑話來倒是合適。”
可是好景不長,大概是酒勁上來了,我開始魂不守舍,腦袋也沉沉的,我不敢看孟西平,甚至也不敢看何自遠,我怕我會因酒醉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因此大多數時間我都低着頭佯作吃菜。我不知道孟西平有沒有再看我,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視線一直纏繞着我,纏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像那夜他緊緊擁抱我一般喘不過氣來。
3,
何自遠大概感受到了我的異樣,關切地問道:“不染,如果覺得不舒服的話,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我看她臉色是有些不太好,可能酒喝多了,紅酒是要慢慢品的,”孟西平說道:“不如今天就到此爲止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反正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再聚。”
不知怎麼的,我感覺他的下半句是對着我說的,是我太敏感嗎?
“也好,先送你去賓館,”何自遠站起身,伸手想拉我,“不染,你還能走嗎?”
“能的,我還行,”我擺擺手站起身,沒想到一個不穩身子一歪,何自遠眼明手快接住了我,順勢便攬住了我的腰身,用親暱的責備口吻道:“你就愛逞強,知道紅酒後勁兒大吧?以後可不能再這麼喝了。”
他這種不避諱的動作讓我渾身發毛,意識到孟西平就在一側看着,我頓時有些急了,用力掙脫他的手,“我自己能走的!”
大概這個動作的幅度大了點,何自遠被我甩得幾乎一個踉蹌,他皺皺眉,有些不悅地注視着我,口氣也有些硬,“不染,看來你今天真的喝多了。”
我沒有迴應他,直接拿起包走出包間,跟老闆結了賬,然後徑自走到院門口等何自遠他們。
兩個人很快也出來了,何自遠朝我笑笑道:“還知道去結賬,看來腦子是清醒的。”他邊說邊走過去打開副駕駛車門,“西平,你坐前面吧,視野開闊些。”
孟西平似乎頓了一下,朝何自遠點點頭,上了車。
何自遠笑笑,對我做了個上車的手勢,自己彎腰進了駕駛室。
我坐進車內後座,默然注視着前面兩個男人的後腦勺。
車很快就到了孟西平下榻的酒店。
何自遠說:“西平,明天就去我家吧,自悅聽說你回來了,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自悅?那是誰?聽名字似乎是他的姐妹。
孟西平說:“明天我跟泰城醫院有個項目要談,但我不知道對方時間的具體安排,到時候看情況吧。”
何自遠說:“白天沒空,晚上總應該有空的,我回去讓保姆收拾一下客房,你從明天起就住我家吧,省得一個人在外住酒店,我爸媽要是見到你肯定很高興。”
孟西平笑笑,“下次吧,這次我在泰城逗留時間不長,後天一早就要走了。”
何自遠說:“哦,對,我差點又忘了你說過這事的,有些遺憾了,自悅恐怕還要怪我沒留住你。這樣,明天晚上你去我家裡吃頓飯,怎樣?”
自悅,又是自悅,到底是誰?
我明明喝多了酒,頭昏腦漲的,可是聽覺爲什麼還這麼敏銳呢?
“明天我肯定會去看伯父伯母的,至於晚飯,再說吧,”孟西平下了車,回頭似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含笑點點頭,“再見。”
“再見,”我的心頓時砰砰砰劇烈跳起來。
何自遠將車內燈打開,目睹着孟西平一步步地走進酒店內,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也下了車,我以爲他是突然想起什麼事要去追孟西平,沒想到他卻打開後車門,自己徑自坐了進來,並嘭的一聲將車門關上。
我詫異地望着他,“什麼事?”
他認真地望着我的臉,“你還好吧?頭疼不疼?”
“還好,”他眼裡漾出的熱度令我有些不安,我在他那雙漂亮深黑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心不由得大力跳了一下,車內瀰漫着一股曖昧的氛圍,他的臉緩緩覆壓過來,檀香味越發的清晰,我的腦中突然閃過孟西平的那張臉,心中一頓,頭一偏,躲過了他的吻。他一吻不成,有些發狠似的按住了我的肩,用力扳過我的身子,然後猛地在我臉頰上一親,發出誇張的響聲,隨即附耳低低笑道:“不染,難爲你在我身上花了這麼多功夫,恭喜,你的計謀成功了!”
我吃了一驚,用力推開他,“你胡說什麼!”
他作勢一倒,隨即又坐直了身子,用指尖提着自己的襯衫衣襟笑道:“看看,我現在隔天就穿你買的這件襯衫,這樣子下去怕快要穿壞了,你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再買一件給我換着穿?”
襯衫?這我倒沒注意過,還以爲他這個人平日裡特別愛穿白襯衫的。何況所有的白襯衫長得都差不多,我又不天天盯着他瞧,哪知道他竟這麼勤地穿着我買的!真是要命!
我漲紅了臉,“那是賠你的襯衫!你誤會了!”
他一點也不吃驚,笑望着我,伸手竟想來攬我的肩膀,“我哪裡誤會了?你倒說說看,難道你還給別的男人買過襯衫不成?”
“那次真的是意外!”我急了,身子一側,一掌打落他的手,“你想歪了,反正我從來沒想圖這個!”
他有意貼近,熱氣呼到了我臉上,“那你圖什麼?”
我在氣急敗壞中直截了當道:“我圖工作,圖以後,我就是個急功見利的勢利分子,行了吧!”
“好好的怎麼就急起來了?”他依舊笑望着我,聲音溫軟如勸哄,“不染,其實你要圖的東西我都知道,我說過我喜歡你,反正你沒男朋友我沒女朋友,不如你現在一併把我這個人也圖了去,好不好?這樣你的工作啊以後啊包括你的人生啊,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我望着他的笑容,一時間竟怔住了,藉着這個機會,他再次俯下身來,在我脣上蜻蜓點水般快速一吻後便離開,然後歪着腦袋孩子惡作劇得逞似的朝我笑。
我不覺震驚地微微張口,剛想罵他,突然窗外有人敲了兩聲,笑道:“哥們,要親熱就趕緊回家到牀上去吧!”
我的腦中頓時一陣轟鳴,這才意識到原來車頂燈竟沒關,原來我和他的一切俱在衆目睽睽之下!
老天!
我下意識扭頭看向酒店裡。
我是不管別人如何想的,只是,只是——剛纔的情形孟西平看到了嗎?他會不會誤解?會不會因此以爲我跟何自遠之間的關係已經親密到了一定的程度?我心裡突然涌起一個瘋狂的念頭:不行!我要跟他解釋,我一定要跟他解釋!
何自遠一定也注意到了我臉色突變,他忙將車頂燈關了,無所謂道:“是我疏忽了,不過也什麼,咱們正常談個戀愛,別人看到就看到,無所謂。”
“誰跟你談戀愛了?”我吼他一聲,伸手按住車門,“我下車!”
“不染!”何自遠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聲音中帶着股硬氣,似乎還夾帶有隱隱的怒氣,“我說過我不是隨便的男人!”他手始終拉着我,頓了一下,刻意放低聲音道:“我知道在沒徵求你意見的情況下吻了你有些不對,但我並不後悔。”
我扭頭揚眉看向他,他不後悔?什麼鬼話?他當然不後悔,後悔的是我!是我沒有狠下心來當場甩他一耳光!
“怎麼這樣看着我?”透過射進車內的路燈光,我看到他不快地撇了撇嘴,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型,不滿道:“你以爲我喜歡吻女人啊?不喜歡的我纔不想碰。”
他還有理了!不過聯想到他那有些出格的潔癖,我的虛榮心突然間有了些滿足,糟糕的情緒漸漸也平復下去,再聯想到他的身份,我的手不覺鬆開車門,橫他一眼,小聲道:“那你保證以後不再這樣?”
他一頓,擡手至額前敬禮似的笑着發誓,“我保證不再做讓你不高興的事。”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俊臉和上揚的脣角。他一向算是溫文爾雅的,現在這嬉皮笑臉的樣子讓我覺得很陌生,但也不覺得有多討厭,這大概就是生爲帥哥的好處吧?都說男人好色,其實女人也好色的。
半晌,我低低道:“我要回家了。”
“你不生氣了?”他欣喜道:“我這就開車去!”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我要先打個電話。”
今天的一瓶酒幾乎都是我喝的,我想到自己若是渾身酒氣回家去,姐姐肯定會嫌棄,不知道又要有多少無謂口舌,還不如現在打個電話給俞曉芙,看看她出去拿貨有沒回來,正好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
很幸運的,俞曉芙說她剛把貨送到泰城,現在在家裡休息,聽說我要去她家,她很爽快地應了,說是在家等我。
我又打了電話給我媽,告訴她今晚我不回家了,跟俞曉芙住。
“你不回家了?”何自遠異樣地注視着我。
“嗯,麻煩你送我去俞曉芙家,”我說了俞曉芙所住的小區名稱。
“你這麼晚去打攪她不太好吧?萬一趙培林在那也不方便,不如……我們去看場電影?”何自遠一雙好看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看得人心止不住的發軟。
我不討厭這個男人。如果今晚沒有孟西平的出現,我想我會忍不住答應他的,我輕輕搖頭,“麻煩你送我去俞曉芙家吧。”
他眼中的神采漸漸暗淡,不再說什麼,默默打開車門,坐回前面的駕駛室,將車開動起來。
到了俞曉芙所住的小區,何自遠堅持着一直送我到俞曉芙家門口,等俞曉芙開了門,他站在門口笑着朝她打了個招呼,然後望着我,突然伸手在我發上輕輕一揉,柔聲說:“今天你喝多了,明天上午就別去上班了,好好休息,我走了。”在我還沒有反應得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轉身走了,連俞曉芙家的門也沒進。
俞曉芙邊關門邊拽住我的肩膀不住地搖晃,連聲追問:“什麼情況?什麼情況?”
我哭笑不得,“你不都看到了?”
“看樣子你跟何自遠是搞上了,”她一雙桃花眼死死盯着我,“老實交代,你們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我瞪她一眼,扭身在她家客廳的木頭長沙發上躺下來,“別說得這樣難聽好不好?我們之間什麼關係都沒有!”
“別裝了!起來!你給我起來!”她拽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坐起身,自己也坐到我旁邊,湊近我的臉使勁嗅,“你喝酒了?”
“嗯,”我得意地笑,“一萬多一瓶的呢!我喝了差不多有一瓶!”
“知道何自遠有錢!”她扳過我的臉,目光灼灼地凝視着我的脣,突然發現新大陸似的低呼,“他剛纔親你了?”
“啊?”我微微張口,下意識按住發燙的面頰,“你怎麼知道的?”
“蒙的!”她鬆開我,得意道:“瞧你這面帶桃花,分明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
“討厭!”我用力捶她一下。
“我就知道你能把他迷住,”俞曉芙賊兮兮地湊上我耳朵,“其實他第一天認識你時就對你有意思了,幾天前他還透過趙培林跟我打聽過你,我把你的情況大致跟他說了,當然我沒提羅傑的事,不過我提醒他說你這樣的傢伙看着強悍其實嫩得很,需要男人主動用強才能……”
“什麼?!”我漲紅了臉一下子站起身,“俞曉芙你有病啊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怪不得何自遠今天膽敢強吻我!平時他不是這樣的人!
俞曉芙伸過一隻肉呼呼的手臂摟住我的腰身,一手則攀附上我的肩膀,撒嬌似的不住地磨蹭,“好妹妹,我這是爲你好,我還不知道你?這方面你一向就被動,經過羅傑那混蛋的事你以後肯定更加不會主動向前走一步,而且何自遠那性子,我看要他主動也難,我要再不提醒他,你們哪年哪月纔會有發展?”
我橫她一眼沒好氣道:“多事!”
俞曉芙笑,“好啦好啦,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啦,看你這滿臉春意的,要是再否認你沒對何自遠動心,打死我也不信!”
我衝口而出,“我纔不是爲他!”
“不是爲他?”俞曉芙張大眼睛放開我,“那你爲誰?”
我頓時閉上嘴。
“誰?”俞曉芙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你千萬別告訴我是羅傑。”
我一下子用雙手捂住臉,不住地搖頭。
“喂!”俞曉芙啪地給了我肩膀一下,煩躁道:“說話呀你!你這到底什麼意思?都快被你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