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降臨。
寒池坐在驛招的波斯毯上,倒了一杯葡萄釀,燭火燎燎, 喝了整個黃昏的酒, 寒池有些微微的醉意, 鮮紅的波斯貢毯, 晶瑩的水晶杯, 還有門外來回走動的那木兵士。
寒池笑了笑,自己這差事倒是不錯,喝酒就好。
剛纔殿外一陣紛亂。
寒池未動, 莫臣走進來,盤腿坐下。
“酒不錯, 來一杯。”寒池給莫臣倒了一杯。
黎莫臣想是渴了, 一飲而下:“牧雲郡主已經安然送進王后寢殿了, 以莫妃的估計,達達裡王妃喝了牧雲送來的藥明日就會醒來。”
“嗯。”寒池道, “莫妃的估計一直都很準確。”
“嘿嘿,我這個妹妹聰明善良又懂事。”莫臣笑着看了看寒池,猶豫道:“寒池……顧老闆已經……若是……莫妃的心意你應該知道。”
寒池晃了晃杯中紅色的酒汁:“大哥……”
“啊?”莫臣見寒池仍在喝酒,疑惑道。
寒池笑了笑:“沒什麼,明日王后醒來, 達達裡必會因爲感謝咱們救了牧雲郡主, 設宴款待。我是想說……宴席之上, 無論出了什麼事情, 都不要動手, 我已經囑咐吳妄和老董了。”
“會出什麼事?你說達花王爺會發難?”黎莫臣道。
“我也是猜想,太平靜了。”寒池道, “你可見到毛老君了?”
莫臣眉心一跳:“還真是沒見到。白日覲見之時我特別注意了,並沒有發現此人。我要不要着人去查查?”
寒池搖頭:“還怕他不出來嗎?早回去歇着吧。”
莫臣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大哥。”寒池擡頭,“我在烏姚時,拿婭斯拉拉曾爲我卜過一卦。”
莫臣喜道:“聽聞這個拉拉通神靈,她說什麼?”
寒池笑道:“她說……我的骨頭上刻了一個人。”
莫臣臉色變了變,又變了變,點頭道:“這話,有機會,你要親自告訴莫妃,越早越好吧,即使成不了夫妻,也別傷了你們兄妹之情。”
寒池道:“大哥放心,莫妃會明白的。”
莫臣點頭,離開。
這一夜,寒池一直在做一個夢,午後的雲沱河,溫暖而潮溼的河岸,懷中恬美的女子,正是靈魂最深處的寄望,那是刻骨的相思,她溼潤柔軟的脣,風吹散芬芳的秀髮,露出耳後白皙的皮膚……纖細的腰肢,貼得那樣近的心跳與氣息。
龍潭虎穴怎樣?擋不住這一場宿醉的芬芳,黯淡了刀光劍影,錚錚男兒,終是在這一夜醉得無法自持。
東天之上,曙光微透,胡角爭鳴,那木措赫的清晨,終是來了。
整個一個早上,寒池看到的都是宮人的笑臉,聽到的都是宮人在議論牧雲郡主回來了,王后醒了。
果然,恢復了女裝的莫妃和鄭星歡蹦亂跳地來到寒池房間,十分得意:“許大哥,莫妃是不是很棒?”
“你一直都很厲害。”寒池醒得遲了,此時正在洗臉。
“比李大哥怎麼樣?”莫妃道,李耀是雲銜的大夫。
“回去讓他拜你爲師。”寒池心情看起來不錯。
莫妃甜甜一笑。
“許大哥,你不知道,王后好漂亮啊,好漂亮!”鄭星今天穿了一身寶藍色的胡裝,明豔俏麗。
“是嗎?”寒池把毛巾搭在架子上,“王后總有40歲上下了。”
“可是還是很漂亮,而且王后不是那木措赫人士,看起來很像中原人。”鄭星道。
寒池一笑,原來鄭星並不知道羅雪柔正是羅敷嶺人。
三人正在說話,門外有人通報,牧雲郡主到。
三人不禁擡頭來看,牧雲已盈盈站在那裡,面帶微笑,身後,葛庭一瘸一拐跟了進來。
多日未見,寒池走過來,拍拍葛庭肩膀,蹲下來以手按壓葛庭的腿骨:“好得很快,看來這些日子你過得很安逸。”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了一天曬三次太陽,幾乎都是不讓出房門,真把人憋死了。”葛庭抱怨道。
牧雲回頭看了他一眼:“從沒聽你說悶啊,怎麼這會兒說悶?”話語中不覺帶了嗔怪。
鄭星鼓起小嘴,眼珠轉了三轉,衝着莫妃做了個鬼臉。
莫妃噗嗤笑了。
寒池看着葛庭,道:“說啊,怎麼會悶?”
他這一問,鄭星根本就忍不住了,大笑起來,直笑得牧雲臉都紅了,莫妃忙去拉鄭星。
牧雲紅着臉走到寒池面前,猝地跪了下來。
寒池略感意外,道:“郡主之意,許某明白了。還請起來,這裡乃是你的王都,怕的是被別人看到。”說罷,已將牧雲扶了起來。
牧雲眼中含淚,寒池微笑點頭:“無妨,莫妃說王后不過就是憂心過度,傷了元氣,郡主平安回來就是最好的藥。”
葛庭一瘸一拐走過來道:“你不是答應我不哭了嗎?怎麼又哭?”說着便用袖子來給牧雲擦淚。
牧雲紅着臉微一躲閃,臉上掩飾不住嬌羞。
寒池含笑不語,鄭星和莫妃一起走到寒池身後,伸手來推:“你不是答應我們了嗎?要帶我們去吃芭蕉糖?怎麼不走?”
“好了好了,這就去。”寒池笑道,伸手攜了她二人,笑着出門。
這一對有情人,算是意外之喜,寒池看了看身邊的莫妃,該是時候說清楚了,明日,不知自己會在哪裡……
那木王宮,植物種類頗多,除常見的芭蕉橡樹,更有婆娑樹影漫漫……幾株莢蒾排列開來,層次分明,意趣華麗。寒池拉了莫妃的手:“跟我來。”曾一同經歷生死,在寒池心裡,莫妃便是自己的親妹妹,千里追隨而來,寒池知她心中將自己看得太重。
莫妃臉上一紅,低頭隨着寒池走到樹蔭之下。
“喂,你們等等我啊。”鄭星道。
“你在這裡等我們,哪兒也不許去。”寒池道。
鄭星撅了撅嘴,道:“哦。”
寒池拉着莫妃,已走到一處高大的婆娑樹下,秋初,枝葉尚繁茂。
“許大哥?你……是有什麼話想和莫妃說吧?”見寒池半晌不語,莫妃鼓起勇氣問道。
寒池蹙眉點了點頭,對於這樣的事情,寒池覺得比當年學劍都難。
“許大哥,其實……其實你不必說了,莫妃,都知道……”黎莫妃擡頭,面上微笑,眼中已含了淚,“我知道,莫妃在您心中一直只是妹妹,可以信任,可以理解,可以一起說話,可以同生共死。”一顆碩大的淚珠從莫妃秀氣的細長眉眼中滾落。
“莫妃。”寒池伸手握住莫妃單薄的肩膀。
“我是寧願你不來和我說清楚的。”莫妃擡頭道,“至少讓我有一點點的幻象,也許我再等幾年,十幾年……你會……忘了顧姐姐。”
一瞬間的心疼,寒池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當年,第一次發現莫妃掉落的錦帕上繡着一個“寒”字的時候,或許就該說清楚,只是這麼多年,自己以爲莫妃見到了文依,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早已轉淡了對自己的感情,至少……不會是越來越深刻。
可是現在,原來是自己一直忽略了這個已經是大姑娘的莫妃,寒池覺得抱歉。
“沒關係。”莫妃笑着揚了揚臉,“許大哥,莫妃願意等,我只想跟在你身邊,永遠……做妹妹也好。”
“文依已經離開皇宮。”寒池道,“她在等我回去。”
莫妃震驚。
寒池有些遲疑,終是伸手爲莫妃擦掉臉上的淚水:“莫妃,謝謝。這些年,你幫了許大哥太多,直到昨天,你還在幫助我。”
莫妃咬着薄薄的嘴脣,用力地搖頭。
“請你就這樣一直幫我,幫我照顧你自己,幫我……讓我不要這麼愧疚,幫我爲這麼好的莫妃找到她的幸福。”寒池亦是動容。
“許大哥。”幾乎是一瞬間,莫妃衝入了寒池的懷中,這是她在夢中都想擁有的溫暖與依靠,從此再不可有,便讓她多留一會兒吧。
許久……寒池輕輕拍着她的背,道:“不哭了,莫妃。”
哭的何止莫妃……
婆娑林外,鄭星蹲在地上,緊緊抱着自己的雙膝。
設宴的王旨到達驛招之時,傳旨的正是達花爾赤。換了昨日的豹紋錦衣,今日的達花竟是一身月白長衫並蟒金紗罩衣,威武中竟頗有幾分倜儻。
見蔣敷面露讚歎,楞木閣道:“大人,怎樣?我達花王爺不愧那木第一美男子吧?”
“正是英挺不凡,玉樹臨風啊。”蔣敷亦附和道。
衆人都在誇獎,唯寒池並未言語,目光交錯,達花爾赤打量了一眼青衫素衣的許寒池。
“聽說昨晚許大人宿醉?可是我那木的美酒太誘人,讓許大人這品過無數酒中尚品之人也禁不住貪杯了?”達花笑道。
“是好酒。”寒池從容道,“多謝王爺體量,不僅送來美酒,還派了這麼多護衛前來守護驛招,才讓寒池得以酣睡一夜。只是今晨聽聞牧雲郡主回來了,王后的病也是見好,真是恭喜王主。”
寒池一言,達花臉上一陣陰晴不定,道:“昨日初見,蔣大人和許大人爲何沒有言明路上相救侄女之事,多日沒有音信,王后惦記得一病不起。”
蔣敷笑道:“何嘗不想說,是牧雲郡主狡黠,不讓我們說的,說是要給王主王后和王爺,一個驚喜。”
果然是“驚喜”,昨日達花料想只要能看住許寒池一行人,不要秘密與達達裡密會,萬里江山圖只要未落印,便可再行計劃,可是……看守了一夜宿醉的寒池,卻沒想到,牧雲竟然回來了,而且王后竟然也醒了。
達花低頭一笑
“小侄便是這樣,讓各位大人見笑。因爲牧雲回來,王嫂亦醒了過來,王兄特設宴,款待遠方貴客,這就……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