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烏姚的時候, 已經是傍晚,果然如莫妃所言,黎莫臣也回來了, 一路風塵僕僕, 人看着瘦了一圈。
“辛苦。”寒池道。
“辛苦倒是不辛苦, 就是這些爺們兒好一頓埋怨。”莫臣道。
寒池點頭笑道:“都是好幾年不見了。”
黎莫臣點頭:“我剛聽莫妃說, 進了烏姚, 咱們要去拜會拿婭斯拉拉?”
寒池道:“楞木閣有心引薦……或許能看出些端倪也說不定。”
“我看未必,據聞拿婭斯拉拉一日只一問,而且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會回答。”莫臣道。
“一日一問?”寒池道。
“是, 一日只答一問,然後便神靈離身, 閉門而歇。”莫臣道。
“不答之事可有規律?”寒池道。
“我也就是聽說, 從未見識過, 哪裡來的規律?”莫臣憨笑道。
兩人說話間,隊伍已漸次進入在以撒之前的最後一個驛館。
天黑了下來……
寒池將青尾交給馬倌, 走入驛館,便有人送上來饢餅和奶酒,寒池不覺得餓,簡單用了幾口,便不吃了。
一時, 楞木閣的隨官來請。
寒池進門時, 蔣敷已經在和楞木閣說話, 見他來了, 二人滿臉都是歡喜。楞木閣起身, 拜了下去,寒池忙相扶, 不禁疑惑。
楞木閣起身呵呵而笑:“真是天降貴客,天降貴客啊!”說着又要拜下去。
蔣敷亦是笑個不住。
寒池拉住,笑道:“上佐大人,此話怎講?”
楞木閣道:“許大人有所不知,那木今年年來一滴雨未降,已是乾旱非常,去往如離山求雨的巫師去了一批又一批,一直不見神靈降雨,今日大陳使官剛剛進入以撒境內,以撒來報,竟從如離山腳開始,一路祥雨普降,真是貴客到啊。”說着不禁哈哈大笑。
寒池在羅敷嶺亦聽聞今年天氣異常乾燥,雨期已過不過飄了幾點無關痛癢的雨星。
“而且還有一個好消息。”楞木閣笑道。
蔣敷看了看寒池,道:“上佐大人從剛纔就跟我賣關子,說要等你來才說,到底是什麼好消息?”
“哈哈。”楞木閣笑道,“剛纔咱們剛剛住下,我便請拉普引薦,不曾想今日一天拿婭斯拉拉均是閉門,不曾接受占卜之事,說是……”
“說什麼?”蔣敷不禁追問道。
“拉拉說,這一問,要等大陳貴客前來。”楞木閣說罷神秘一笑。
夜色黑得像鍋底,星亮如眸。
來到拿婭斯的神舍前,衆人都已站好。聽得拿婭斯問卜並不分貴賤,只看有緣,所以一應出使之人都來了,站在門口,你說我笑,好不熱鬧。
鄭星眨着大眼睛看看寒池又看看莫妃,因爲答應寒池不能多話,所以這會兒憋得難受。
拉拉的僕人拉普走了出來,普通那木措赫人的打扮,並沒有什麼特別。
鄭星實在忍不住,在莫妃耳邊小聲嘀咕道:“怎麼說也是整個那木最有名的拉拉,神僕看起來好普通啊,我以爲會有好多奇裝異服。”
莫妃笑道:“若真是那樣,不免有賣弄僞裝之嫌,越是這樣越是大家風範。”
鄭星深深點頭。
拉普向衆人行過禮,嘰裡呱啦說了一篇話,衆人均是不解。
鄭星一拍手,笑道:“拿婭斯郡主真是名不虛傳,原來咱們這些人誰進去是要抽籤決定的,抽中紅色水晶珠的人便可進去問卜。”說着擼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
“你個瘋丫頭,當心涼着。”莫妃忙幫他拉好袖子。
鄭星癟了癟嘴。
拉普走過來,清點了人數,不多不少,連楞木閣在內共是37人,拉普將36顆無色的水晶珠子一一放進神瓶,又將一顆紅色的水晶珠子在衆目睽睽之下放了進去,搖晃瓶子,其間水晶珠相撞的聲音甚是悅耳。
一時珠子搖晃完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伸手來抓,又有人心中緊張不敢上前。
只被允許一個人走進來拉拉的房間……寒池拿着手裡的紅色水晶球,哭笑不得。
將星芒遞給離得最近的鄭星,寒池由拉普帶了進去。
拿婭斯。
和想象的不一樣。
沒有貴族的驕矜高貴,甚至都沒有生氣,形容枯槁,如同如離山上的一節朽木,褐黃色的皮膚,乾枯而瘦弱,坐在那裡,除了偶爾眼睛轉兩下,再沒有動彈的地方。
“拿婭斯拉拉。”寒池微微欠身行了一個禮。
拿婭斯眼珠咕嚕轉了一下,寒池只當是回禮。
半晌,寒池仍未見拿婭斯有任何表示,該做些什麼?坐下,眼前沒有椅子,站着……那從進來一直是站着的,也沒見拿婭斯有其他任何表示。寒池輕笑皺眉,正要相問,只聽拿婭斯道:“把你的手給我。”
寒池微一愣,看手相?
拿婭斯盯着寒池的手,看了很久……
“你一定奇怪我爲什麼一直沒有動吧?”拿婭斯的聲音粗糙得像是生鐵摩擦砂礫。
寒池點點頭,示意不知。
“過不了多久,我的眼珠和嘴脣也就不能動了,我的聲帶已經開始僵硬了。”拿婭斯道,“神靈會帶走我的身體,只留我的意志,這是對我沒有勇氣的懲罰……是懲罰……”
沒有椅子,寒池盤膝坐在了地上。
“許寒池?”拿婭斯道。
寒池點頭:“在下正是。”
“你可以問你的問題了。”拿婭斯道。
寒池想了想:“我沒有問題。”
“咕咕咕咕……”
寒池猜想拿婭斯是在笑。
“沒有人對自己的未來不好奇。”拿婭斯說道,“就算不好奇你自己,你總會好奇已經在你手掌之中刻下紋路的女人。神說,她就在離你很近的地方。”
寒池笑容疏離:“拿婭斯拉拉,她離我很遠……”
“咕咕咕咕。”拿婭斯笑道,“離你很遠的那個,刻在你的骨上,卻沒在你手上。”
寒池心中頓寒……從來不信宿命,卻爲何沒來由的心慌意亂。
“你現在可以問你的問題了。”拿婭斯道。
寒池定了定心神,道:“拿婭斯郡主,寒池沒有問題。”
拿婭斯眼神轉了轉,寒池把這個動作理解成意外。
“年輕人,你不信神明?”拿婭斯發出咕咕的聲音。
“拿婭斯拉拉,寒池沒有對那木的神靈不敬之意,只是……寒池確實沒有什麼可問的。”寒池笑道。
“不要以爲你這樣,我就會說得更多,你就能知道更多。”拿婭斯道。
這回倒是寒池有些意外,笑道:“拉拉多慮,您大可以讓寒池離開。”說罷站起身。
“等等。”拿婭斯道,眼珠向下,看了一下寒池剛纔坐的地方。
寒池復坐了下來……
“你大概聽說了,我是那木前朝郡主。”拿婭斯道。
寒池點頭。
拿婭斯道:“你以爲我會聽從王室的安排,爲你卜上出使吉凶一卦吧?”不等寒池回答,拿婭斯的喉嚨裡又是一陣不停的咕咕。
“不奇怪你有這一想,但是我並不會。因爲我就要去如離山了,那木措赫的未來與我無關。”拿婭斯道。
寒池不知如何接話,只是靜聽。
拿婭斯看了看寒池,咕咕兩聲,道:“年輕人,你很迷人……就像我的庫哲。”
寒池聽楞木閣講過拿婭斯的往事,輕輕點頭。
拿婭斯道:“所以你應該要問我一個問題,關於你的愛人。如果當初神靈能夠給我們一點指示,或許我們已經在某一個地方,快樂地生活了……所以,年輕人,你是幸運的。”
寒池心頭一緊,或者從知道拿婭斯拉拉的所在之時,自己便是想問的,只是……不敢罷了,原來……自己也是這樣懦弱的。
寒池將腿盤了起來,手隨意搭在膝蓋上,想了想:“拉拉……”
“你讓我猜猜看。”拿婭斯道,“你的愛人,是別人的妻子。”
寒池愕然。
“別急,現在已經不是了。”拿婭斯道,“你自己看不到,你骨上的傷痕……在癒合。”拿婭斯看着寒池心臟的位置。
“或許不久你們就要見面了。”拿婭斯沉默了一會兒道,“年輕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的心如此堅毅的人心,除了我的庫哲。”拿婭斯擡頭看着寒池道。
“您說的是多年前如離山上祭祀的故人?”寒池道。
出乎意料,拿婭斯僵硬的身軀,微微一震,眼珠動了動。
“他是我的愛人,他沒有死,我將等待他來帶走我滯留的靈魂。”拿婭斯道,像說着一件平常的事情,“倒是你……已經有另一個姑娘刻在了你的手上。”
寒池微皺眉。
“如果不是看得到你的心,我會告訴你,這是神刻在你手上的指令,你抗拒不了命運。但是孩子……我看到了你的心,或許你可以跟着你的心,走下去。”拿婭斯道。
許久……許久……
拿婭斯輕聲道:“是時候了,他來接我了。”
寒池不禁環顧四周。
拿婭斯道:“你看不見他的,他讓我告訴你一句話。”
寒池點頭。
他說,你和他一樣幸福,愛上了這世上最好的女人。
如果不是看着面前的拿婭斯一點一點破裂,直到最後只剩一片僵硬的碎石,寒池一定不會相信,多年前那個祭祀在如離山上的人真的來過……
飛花逐淚,從如離山蔓延而來的雨,穿過以撒,帶着如離山野花的清香,終於在這個夜晚……帶走了拿婭斯的魂魄。
寒池走出神舍……雨打在臉上,清涼一片……
遠處山丘之上,有人唱着一首那木措赫的民歌,歌中講着一個年輕人的故事……楞木閣魁梧的身影映在月下:“郡主,庫哲城主,我已將他帶來了,他終將按照神的意願,走入如離山……去解救那木措赫被惡魔困住的靈魂,重新迎接神的旨意……”
那木措赫,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