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的黃昏,炊煙輕起,嫋嫋於江岸邊,有孤舟鎖在江畔的樹上,隨波盪漾,夏日晚,暑初散。
文依坐在岸邊,看着青寧在青藍的江水中浣紗,待浣洗乾淨,用力擰了一把,青寧提裙跳了過來,笑着遞給自己:“文依姐,自打咱們進了宮,好久沒出來轉轉了,說是子青殿漂亮,我看實在不如這江水農舍。”
文依恬然而笑,青寧好久沒喊自己文依姐了,直喊得站在一邊的碧生髮愣。
青寧看了看碧生,一時間也反應了過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出了宮了,沒事。”文依笑道,“子青殿再好,也比不得這裡意趣天然,你覺不覺得這裡有些像雲沱河?”
“是有些像。”青寧又回顧江中,道,“只是沒有云沱河植被茂盛,但是更開闊。”說着伸了一個懶腰。
微風拂過,江面皺起,情趣悠然。
“說什麼呢?”來人正是紹泠。
青寧和碧生忙行禮。
文依含笑起身道:“王爺。”
紹泠沒有出聲,兩手抱拳竟淺淺鞠了一躬。
文依不知何意,忙斂了笑意,碧生和青寧對視了一下,都知趣地退了下去。
“王爺爲何又行此禮?”文依道。
“謝你給我做媒。”孟紹泠道。
“王爺打出來這十幾日,謝過三遍了。”文依笑道。
“三遍不夠,你嚐了12種的酒,要謝十二遍。”紹泠道。
文依知他向來喜歡說些不着邊的話,也不答下去,問道:“採葭之事,我總是有些擔心……”
“據你說,採葭並不知道什麼,是吧?”紹泠擰了擰眉。
文依點頭。
“那還不必過於擔心,我已着人打探。不過……”
“不過什麼?”文依見紹泠語氣微沉,擔憂道。
“不過料想太后安排你出宮,自然是不簡單,你走之後,你的寢宮就算不是明着,暗地裡也一定會被搜查,你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留在皇宮?”紹泠道。
“沒有的,書信我從來都是看過即燒,其他的便沒有什麼。”文依肯定地說。
“嗯。”紹泠點了點頭。忽又笑道:“今天晚飯之時,貢琛和你說了什麼?”
文依臉上一陣煩膩。
本來一路同行,用飯之時只是文依和貢嫣、緋巖在一起,紹泠貢琛一同。
今日晚飯,貢琛偏提議在一起用飯。
兄妹之間自然不需避諱,紹泠和貢嫣、貢琛與緋巖已有婚約,10幾日也是漸漸熟慣。
可文依就不免覺得尷尬,雖然自己和紹泠已經熟識,只是當着貢琛兄妹和緋巖的面,必是要畢恭畢敬,禮持有度的。而貢琛時不時就會和自己答話,本來極厭惡,偏要附和,真真煩死了,好不容易熬到晚飯閉,忙帶着青寧碧生來江邊坐坐。
紹泠見文依不語,便坐了下來,拍了拍身邊一塊高一些的石頭。
文依斂了衣裙,坐下。
兩人望着江心,一時都沒了話,江面平靜,夕陽籠着漸漸升起的水氣,形成淺紅色的薄霧,有着淡然的安寧。
許久……
紹泠撿起一塊被江水沖刷的細圓的鵝卵石,在手中把玩,道:“咱們兩個誰大一些?”
文依不期紹泠有此問,思索了一下,道:“大概是我大一些的。我娘說,我只比皇上小了半日而已。你是皇上的弟弟,自然……”
“哈哈哈……”紹泠爽朗一笑。
文依有些納悶:“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你知道我是誰的孩子嗎?或者說我母妃是誰?”紹泠沒有看文依,盯着江面上幾艘晚歸的漁船道。
文依想了想,自己對紹泠確實印象不深,大約就是自己在“育淑”的短暫日子裡,見過紹泠一、兩面。印象中,紹泠一直要高過紹濂半頭,看起來不像是弟弟。
“王爺的母妃是琳貴人,也就是後來的琳婕妤,仙逝後追封的琳妃娘娘。”文依道。
紹泠一笑:“所有的人都這麼認爲,或者你們只能這樣認爲。”
文依吃驚不已,這難道還能亂說嗎?
紹泠見文依吃驚,輕鬆一笑,面容健朗:“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既然父皇爲我安排了琳母妃,皇兄亦是尊了琳母妃爲先琳太妃,那我便不會更改身份了,就一輩子都會是皇兄的弟弟。”
“難道……難道不是嗎?”文依自覺問得有點傻,但是除了這個還能怎麼問,說着不禁咬了咬嘴脣。
“不是。我的生母是先帝的慶餘貴妃。”紹泠道,“我實際上比當今聖上大兩歲。”
“啊?”文依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孟紹泠竟是,當年轟動朝野的“後宮鬻爵案”的主角——慶餘貴妃的皇子。
紹泠見文依吃驚得一臉茫然,笑道:“別跟剛進城的鄉下婦人似的,需要這麼吃驚嗎?”
“不需要嗎?”文依心道。
“好了,我知道,這和誰說都會被嚇一跳的,但是好歹你也要與衆不同一點兒吧?”紹泠嫌棄道。
文依瞪了他一眼。
紹泠自顧自笑了起來:“當時只有兩歲的我被我母妃,也就是慶餘貴妃託付給了她的親妹妹——琳貴人。我從此就成了我姨娘的孩子。而我的母妃,就在天亮以後被褫去封號,打入忘塵宮了,我自此再沒有見過她。”
文依一直覺得孟紹泠是標準的王爺做派,富貴不羈,無愁亦無事,只喜歡鑽研武功騎術,直到後來發現紹泠亦是對抗太后的一黨人,再到現在,竟知道了第一次敞露心扉的他,有着這樣的身世。
“這樣的事情聽起來匪夷所思吧?”紹泠道,“但是就是這樣的事情,竟然得到了我父皇的首肯。於是,整個皇宮就像長了同一張嘴,我也就成了琳貴人的親生兒子,並且要比紹濂小,他們說啊說,說到最後,連我自己都快相信了。就像我從來都沒有一個被人陷害打入冷宮的母親,就好像我與當今太后母慈子孝一般。”紹泠說着,手中鵝卵石閃電般飛出,砸中江面,連水花都沒有濺起,直直扎入水中,頓時消失不見。
不多時,一尾烏魚慢慢浮了起來……
“你是說,當年的後宮鬻爵案,慶餘貴妃是被人誣陷的”文依喃喃道,“是誰?”文依說着,似乎開始明白。
紹泠找了根樹枝向岸邊撥烏魚,道:“還能有誰?太子之位她勢必要爲自己的兒子所爭。”
說罷又笑道:“當然,你是知道的,當今聖上並不是……”
文依定定望着眼前的孟紹泠,那樣的清奇健朗,從看不出心事,卻原來……
“會烤魚嗎?”紹泠問文依道。
文依急忙搖頭。
“笨,將來誰娶了你,連個烤魚都吃不上。”紹泠道。
文依撅了撅嘴,奈何自己真不會烤,便道:“寒池會,可以教給我。”
紹泠一邊點着火,一邊笑了。不一會兒,火燃了起來,魚的香味慢慢散發開來,說不出的誘人。
待烤熟了,天已經黑了,紹泠將魚遞給文依道:“嚐嚐。”
文依接過來咬了一口,竟然真的很好吃,便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及到最後,一條魚被吃得就剩下骨頭和一點兒連着的肉。
孟紹泠滿臉嫌棄:“你……你怎麼這麼大飯量?”
文依一挑眉,道:“不大吧?我都沒吃晚飯,看見貢琛就噁心,這會兒餓了……這魚真好吃。”說着把最後一點魚肉也放在了嘴裡。
看着文依一口一口吃完,紹泠臉上就寫着“無奈”兩個字,便道:“好了好了,吃飽了快回賬休息吧。我也要回去睡覺了,以便儘快忘了尊貴的衿妃娘娘吃魚的樣子。”說罷站起身就走。
因爲幾處主帳離得不遠,周圍一直有士兵巡邏,紹泠料得沒有什麼危險,便自回帳子去了,掀起帳門時,臉上已升起一陣溫暖的笑意……
文依吃完魚,在清涼的江水裡洗了洗手,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江上明月當空,文依覺得心情很是不錯,知紹泠因爲寒池,在努力照顧着自己。
最好的是紹泠生性灑脫有趣,一定會成爲自己的好朋友,便更是開心,又想着原來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男兒有着這樣的身世,不覺心中念念……回身望向紹泠的主帳。
這一回頭,文依嚇了一跳。
貢琛正在自己五步外,幾乎是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自己,眼神熱烈而讓人厭惡。
文依還來不及調整自己厭惡的表情……一切盡在貢琛眼裡。
“你討厭我?”貢琛道。
“王子哪裡的話?只是剛回頭,被嚇了一跳,還來不及看清是誰。”文依低頭道,努力調整自己的神態。
“是嗎?”貢琛邁步過來。
文依身後是江水,退?往哪裡退?
“王子,夜深了,咱們不好兩個人在這裡共話,有事,明日再說吧。”文依儘量顯得自然道。
“夜深?你也知道夜深了,你不會是自己一個人一直坐到此時吧?”貢琛道,語氣頗爲輕佻。
“剛剛,碧生去給我拿披風了。”文依道。
“是嗎?那我剛纔在緋巖大帳裡,看見正在做針線的不是碧生嗎?”貢琛道。
“有可能是碧生讓青寧去拿了,青寧知道在哪裡。”文依掩飾道。
貢琛顯然是有些不耐煩文依的託詞,原地負手而立,眼光直直盯着文依,半晌道:“此時巡邏之人頗多,我不能對你怎麼樣,但是我告訴你,你和建中王在這坐了兩個時辰,不止我見了,貢嫣也看到了。我可以不計較,建中王可是貢嫣的夫婿。”
“我與建中王坐得極遠,一直以禮相見,不過說些太后身體情況,間或建中王深謝我促成他與貢嫣的婚事,不過爾爾,貢嫣自是不會介意,我在宮中之時也常與建中王敘話。”文依說得字字清晰。讓人不得不信。
貢琛目光閃爍,忽地走近文依。
文依一驚,忙向後退,衣裙兀自浸入水中,一時鞋襪都溼了,心中更是着惱。
貢琛湊近低聲道:“聽着美人兒,我不管你是心裡放着你的皇帝丈夫,還是王爺小叔子,你從離開皇宮之時,就必須只能是我大理王子貢琛的人。等到了大理,你就要給我‘香消玉殞’。我會請求皇帝把你葬在大理,這樣,你就永遠在我身邊了,至於你是什麼身份,是我的王妃,侍妾還是我的奴婢,那就要看你是不是把我伺候得高興了……”
貢琛話說到最後,文依已掩飾不住滿臉怒氣。
“別生氣,我的美人兒,你要是不肯也無妨。只是……大理的兵力我可就按照緋巖的意願,全數協助太后去了。我那緋巖可是比你大方得多,將我伺候得很是舒服,可我心裡一直想得卻是你,你可想好了……我的美人兒。”貢琛面色更爲輕佻,看在文依眼裡,一陣戰慄。
此時,巡邏士兵已繞道帳後,兩人身邊一時已無人,貢琛哪裡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伸手就要來攬文依。
“貢琛兄在此啊……讓我好找。”說話的正是去而復返的紹泠。
文依心中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