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在山水之間穿梭, 轉眼春暖花開,轉眼夏蟬鳴枝。
許寒池半裸着上身在溪水裡叉魚,文依坐在樹下繡着一團扇子, 身邊放着一隻小筐, 裡面都是繡好的扇子。
“我下午要把它們拿到集市上去賣。”文依呵呵笑道, 看起來很是自得。
寒池擡頭看了她一眼:“你好歹也是出身禮儀詩書世家的, 怎麼對做生意這麼熱衷?”
顧文依眼睛裡冒光:“那你去賣。”
“我不去。”寒池馬上反對, 上次被顧文依強迫去賣扇子,簡直被這個邊境小鎮上小媳婦大姑娘參觀了個夠。
文依笑得前仰後合:“哎呀,你去賣扇子, 生意不要太好。”
許寒池扔下手裡的叉子奔了過來。
文依大叫一聲,扔下扇子就跑:“我錯了, 啊, 我錯了……你一身都是水, 你別鬧,啊……”
被懲治了一下, 文依還是決定自己去賣扇子,這實在很好玩兒。
寒池由她,只要看着她笑,就很好,大不了自己就坐在一邊看着。
文依繡的扇子實在是不俗氣, 簡單的繁複的, 總是帶着神韻。
“哎, 你聽說了嗎?大理駙馬被治罪了, 說是對聖上大不敬, 被下了大牢。”街上有人議論紛紛。
文依滯了一下,手中拿着的扇子掉在案子上。
“不會怎麼樣吧?這可是皇帝唯一的弟弟。”
“這可不一定, 你沒聽說,帝王之家無父子,何況是兄弟?”
人們的聲音很低,卻都落在了文依耳朵裡。
“天晚了,回去吃飯吧,明天再賣。”寒池走過來,笑道。
文依點點頭。
晚飯是文依做的,簡單卻可口,就是忘了放鹽,一頓飯吃下來,文依自己都沒有發覺,寒池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連幾天,文依去賣扇子,議論越來越多……不斷充斥進文依的耳朵。
夏日暑熱,夜來睡不着,文依坐在院子裡,託着腮看天空。
寒池走出來,手裡拿着一盅茶,放在文依眼前。
“讓我猜猜是什麼?梔子?”文依道。
寒池搖頭。
“荷葉?”
寒池一笑仍舊搖頭。
文依端起來喝了一口,愣住,這是一盞季露白。
“哪裡來的?”文依很高興。
寒池笑而不語。
夏夜清涼,兩人皆是靜靜坐着,季露白,使人微醺。
“孟紹濂仍舊在找我。”文依淡淡道。
寒池沒有說話。
“不然這樣的偏遠小鎮,怎麼會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些事?是不是整個西陲的地方都在議論這些事?”文依有些傷神。
“嗯,他想讓你聽到。”寒池知道,顧文依想得到原因。
“沒關係,如果他只是讓我回去,就不會對王爺怎麼樣。”文依笑着喝乾了茶,“我還要。”
“喝多了睡不着。”寒池道。
“我還要……還要。”文依耍賴。
寒池笑着又去倒了一盞來。
“這茶是紹泠送你來的時候帶的。”寒池道。
“紹泠是大理的駙馬,過不了多久,紹泠也就是沒事了。”文依眼光似月。
“寒池……”文依忽然目光沉靜地注視着他。
“嗯。”寒池擡起頭道。
“我們還沒有請天地做過證。”文依目光皎潔。
許寒池站起身,拉過文依的手,一直走到了院子中間,慢慢跪了下來。
“我……”寒池出聲卻被文依攔住。
“我要先說。”文依眨了眨眼睛。
寒池一笑,點頭。
“我,顧文依,長安人士,與我心上之人許寒池,今日在此,請天地爲證,結爲夫婦,從此白首偕老,永生相隨。”文依柔聲道。
“自此有苦共擔,自此坦誠相見,但求天長地久,能盡我一生守護於她。”
寒池拜了下去。
文依拜了下去。
夜已深,寒池睡着了,文依翻來覆去只是睡不着……
“怎麼還不睡?”寒池睜開眼睛道。
“想是茶喝多了。”文依道。
拉過文依的手,寒池低頭吻了一下文依的手腕:“剛剛,我們以天地爲證,說要坦誠相見。”
來捂寒池的嘴,文依搖頭:“睡覺,我什麼也沒想。”
輕輕拉下她的手,寒池起身,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包袱:“既然坦誠相見,這件事我沒必要瞞你。”
玉色雲錦展在燈下,文依的臉色越來越凝重,這顯然是一張繡片,上面有密密的針孔,手開始發抖:“這……這……”
寒池點頭:“這是七凰屏風。”
“寒池,你早就知道……”文依心中一切往事忽然明瞭,電光火石一般迅速串連在一起。
寒池搖頭:“起初並不全知道。”
文依的震驚無法言喻:“寒池,離開我,你曾經抱了必死的心?”
“我這不是在你眼前嗎?”寒池坐在桌邊笑容溫暖,“現在,更危險的是建中王。”
忽然,文依目光一驚:“建中王!王爺他……不知道?”
寒池無聲地點頭。
原來,孟紹濂並沒有因爲寒池的“死”訊,而放棄對建中王的設計。
寒池道:“所以,紹泠現在並不真正瞭解自己的危險。我曾經想,若是紹泠能從此久居大理,不再回中原,而孟紹濂也不再糾結此事,對於建中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對於大陳和大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文依點頭。
“但是,現在看來,我太天真了。”負手而立,寒池看着窗外,“或許,這應該由建中王自己做決定。”
“你要幹什麼?”文依極力不去想寒池的意圖,恐懼瀰漫。
“別擔心。”寒池覺得自己嚇着文依了,回身來抱她:“我只是把這張繡片送去大牢,不會有人發現我,不困難。”
“不行。”文依拼命搖頭。
“我不想看着你每夜睡不着。”寒池笑容輕鬆。
“我可以,你不要嚇唬我,這不關我們的事。”顧文依急了。
“好,好……我們不去。”抱着有些發抖的顧文依,寒池輕聲安慰。
沒有任何關於長安的消息了,文依儘量壓制自己偶爾迸出來的出神。
只是,這一日的消息,讓顧文依再也坐不住了。
去長安轉了一圈和他們又一次偶遇的白慶,帶回了真實的消息:大理天災,因爲減免供奉的事情,孟紹泠和皇帝起了衝突,被以犯上之罪關押了起來。貢嫣就要臨盆,挺着肚子跪在清和宮外整整一夜,結果早產,因爲驚懼過度,孩子沒能活下來,貢嫣幾乎崩潰。
孟紹泠聽得消息,在獄中咆哮憤怒,大罵皇帝,更將孟紹濂追殺自己的事情說了出來,一時間滿城風雨。
一怒之下,孟紹濂下旨,送貢嫣回大理,孟紹泠欺君犯上,賜死。
賜死?!孟紹泠將免罪金牌送給了自己,而那是先帝留給他的唯一護身符,爲防親王奸佞,金牌不過只能使用一次,當時情急,文依救了洪土娘,可是現在紹泠……
沒有太多猶豫,許寒池將傻得說不出話的文依送上馬車,而自己亦喬裝騎馬隨行:“至少,我們應該讓紹泠自己來選擇。放心,我們先到達長安,再伺機而動,不會有人發現我們,送完密旨,我們就銷聲匿跡。”
這一去……長安路遠。
秋已至。
安頓了下來,寒池和文依都改了裝束。短鬚綸巾,寒池扮成讀書人,竟然沒什麼違和之感。
文依則普通市井女子打扮,以藤灰敷面,遮上雪白皮膚。
幾日下來,沒聽到什麼風聲。
覺得不能再等下去,長安藏龍臥虎,更是人多眼雜,文依倒還在其次,認識許寒池的人何其多,萬一被認出,前功盡棄。
這一夜,秋月高掛,寒池換了夜行緇衣。
“在這裡安心等我,宗役府的佈防我心中有數,一來一往,最多兩個時辰,天亮之前我肯定能回來,到時候我們儘快離開。”寒池道。
“你只是將密旨交給建中王就回來對不對?”文依確認了很多遍,仍舊不放心,本來想跟着,寒池說帶着她更危險。
確實如此,文依擔心到頭上冒汗。
“是。不用小瞧建中王,即便是皇帝有殺他之心,最後時刻他也死不了,至少是在所謂的典刑之下死不了,罪不及大夫,何況親王?現在需要防的是比如‘暴病’,比如‘畏罪’,所以讓建中王知道自己的處境最重要,至於後話……不是我們能決定的,若是他想奪回自己的天下,那他就需要有奪回天下的本事。”
寒池思路清晰,文依只得點頭。
“寒池,謝謝你……”文依忽然道,自己對紹泠的擔心,寒池都看在眼裡。這一趟,文依知道,寒池不僅是爲了紹泠,更是爲了自己,自己曾被紹泠以命相護,若是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顧文依情何以堪?怕是一輩子都要活在自責之中。
“傻瓜!”寒池寵溺地看着文依,“我有我的原則,建中王也是我的朋友。”
文依咬了咬嘴脣,是啊,他是許寒池,就算是兒女情長,也還沒有英雄氣短吧。
寒池說完明朗一笑:“我的原則就是,要讓你無憂無慮。”
文依一愣,隨即笑了。
消失在暗夜裡,寒池連風都沒帶過。文依關緊了房門,吹熄了燭火,在牀上抱膝等待。
夜竟是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