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秋末, 整個冬天,整個羅敷嶺,都像是被藏在白雪之下的。雪覆滿了成線的山脊, 獵人們整夜守在林中, 收穫了因爲雪來得太早, 沒有來得及儲備豐富食物, 只得出來覓食的動物們。
而更讓他們高興的是, 年關到來之際,他們的皇帝顯示了他的天之嬌子的大器與胸懷。羅敷嶺,自山腳洪家村至北麓那木措赫國界中的所有地界均成爲了自由之地。
第二個‘無荒城’誕生了, 從此沒有賦稅,沒有戰亂, 他們推舉了嶺主, 在除夕晚上張燈結綵, 慶祝永世的太平,向着長安的方向鼎禮叩拜, 感謝雄才偉略又胸懷寬廣的大陳皇帝,孟紹濂。
聽到這個消息的顧文依正在燈下繡着花兒,手還不大靈活,好在,她本來繡的一手好花兒, 此時雖不如前, 但在這鎮上開了小小的一個繡坊, 竟是可以餬口, 換了農婦的衣衫, 從不出門,只由白慶張羅, 自己便只專心等待着。
四個月了,許寒池仍舊沒有來……或許他來過,只是沒有找到自己,爲了躲避官兵越來越細緻的搜查,文依已經從李固鎮換到了龐家集,又從龐家集換到了這個叫寧江的小鎮子,今日白慶在寧江又見到了官兵的身影。
“照這樣跑下去,莊主再找不到咱們的。”白慶坐在椅子上懊惱道,“要不我回李固鎮去看看,說不定莊主在哪裡等咱們呢。”
文依正繡着一隻鳳凰的羽毛,這是今天下午一個大嬸兒來定的,說是開春家裡要辦喜事,聽說鎮上來了個會繡的人家,特別來送了布料和定錢,要繡錦被錦褥和龍鳳枕。
文依在燈下繡着花:“現在李固鎮定是有很多官兵,你回去太危險了,不要去,寒池也不會去那兒找咱們。”
白慶想了想,是的,許寒池如果真去過,看到這麼多官兵,自然知道顧文依會躲出來。
一籌莫展,白慶用手掰着一根粗壯的木棍子,不多時就擺成了小塊兒的柴火。
日子一天一天在新歲的爆竹聲中過去了,轉眼,已是春寒……
似乎因爲寧江太過偏僻,官兵已經陸陸續續撤走了,還剩下最後半邊的龍鳳枕,繡線卻沒有了,憋悶了整個冬天,文依覺得可以趁着買繡線,出去走走。
天氣仍舊很冷,文依把臉縮在披風的帽子裡,走在街上。
有人在三三兩兩的議論
“哎,你們聽說了嗎?大理駙馬,就是皇上的親弟弟因爲上書要求減免大理的每年的供奉得罪了皇帝,要被傳召回長安呢。”
“是啊,聽說皇帝發了火兒,不知道會不會治罪。”
文依沒有回頭,說話的人走遠了,文依買了繡線就回了。
在別人聽來,這或許這不是什麼好事情,但是文依卻覺得不壞,因爲自從紹泠走後,就再沒有他的消息,現在至少能證明紹泠安全到達了大理,成爲了名正言順的大理駙馬,而且正在認真過着自己的生活,都有閒心爲了貢賦與皇帝爭取了。
“老闆回來了。”白慶道,“剛纔徐大嬸問咱們要了些魚腥草去,說是小寶子咳嗽得厲害。”
“嗯,藥瓶裡我泡了很多,就都送給她吧。”文依道。
“哪裡還有很多,咱們的藥都差不多送完了。”白慶道,“我看咱們別開繡坊了,開藥鋪吧,省得你的手疼。”
文依一笑:“不過就是些平常的藥材,上次繡錦被的大嬸兒指給了我她家的方向,正是我前幾天去採藥的地方向前走就是了,今晚龍鳳枕就能繡好,明日給她送去,順便採些藥回來。”
白慶點點頭,想是困了,便回房睡覺去了,留文依一個人繡着花兒。
孟紹濂爲什麼撤走了搜查的官兵呢?是因爲寒池……寒池,寒池究竟怎麼樣了?
又爲什麼皇帝急召紹泠回宮,反反覆覆想不透其中原因,手下的龍鳳枕倒是繡完了,左右看看竟是十分好看。
折整齊了,雖然離交活計的時間還有兩天,文依覺得自己送去要比大嬸兒來拿方便些。
一覺到天亮,因爲要去郊外,並不會有誰看到,文依換了自己的衣服並雪敞,背好平時採藥的小筐出了門。
寧江偏僻,走不多遠便是山了,山下一條小河蜿蜒,此時春至,冰雪消融,雖然還冷,總有不怕冷的小芽露出頭來,帶着一抹生機盎然。
覺得心情豁然開朗,文依蹦蹦跳跳地來到河邊,手入清澈的河水,冰涼冰涼的,有久封的甘冽之氣。
過不了多長時間就要花開,離了雲沱河有一年,好想回去看看,這一年之中發生了太多的事。
低頭想着,文依看到了遠處河堤上竟有一戶人家。
“這樣偏僻的地方,怎麼會有人家?”從這戶人家門前過時,文依看到了大紅的喜字。
“原來這家人家要辦喜事呢。”文依微笑,低頭走過。
“哎,這不是我們家龍鳳錦被的樣子嗎?”迎面而來的正是找文依繡活兒的張嬸兒,看着文依手中抱得包袱道。
“張嬸兒。”文依笑着打招呼,“就是您家的,已經繡好了,我正要送去。
“哎呦,哎呦呦……那天去你那院子裡黑得很,哎呦,我都沒看清楚,姑娘啊,你也太俊了,這……這要不是你抱了這個,我以爲,我遇到仙女兒了呢。”
文依噗嗤一笑:“張嬸兒說笑了,哪兒有仙女還揹着個筐的?”
張嬸兒也被文依逗笑了:“來來來,閨女,前面那家就是辦喜事兒的人家,我就是幫他家做的。就兩個年輕人,什麼都不懂,我這不幫着操持操持。”張嬸兒說着便帶文依往回走。
走了沒幾步,果然回到了文依剛剛經過的貼喜字的那家門口。
“鄭姑娘,繡娘送錦被繡面來了,你出來收一下吧。”張嬸兒向着院門裡喊道。
一個人從門裡走了出來。
文依沒有擡頭,整理着手裡的包裹。
“謝謝您,張大嬸,星兒一早出去了,我回來告訴她。”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顧文依拿着的包袱掉在地上。
“哎呦,怎麼掉了,別弄髒了。”張嬸兒忙來撿,再起身,發現眼前的兩個人正不錯眼神地望着彼此,“那我先走了,過兩天就辦喜事兒了,我回去給鄭姑娘再準備準備啊。”
張嬸兒也不管兩個人了,自顧自走了。
眼前,不是午夜夢迴裡唯一的那個人,更是何人?文依從冰涼的河水中洗過的手更加冰涼……不禁去看貼在門上的喜字,文依覺得一顆心在往下沉。
文依設想過千百次再見的旖旎,此時的許寒池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Wωω¸ тtκan¸ c o
彼此相望之間,猶如隔世……
不知何時鄭星已站在了文依身後:“顧姐姐。”鄭星的聲音似乎變了很多,有些輕得像風。
文依回身,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發出聲音的:“鄭姑娘。”
“進來坐吧。剛剛拿來的喜茶,我給姐姐泡一杯。”鄭星拿着手裡的罐子,並沒有太謙讓,從文依和寒池的身邊穿過,走進院子。
文依猶豫了一下,低頭跟了進來。
這一杯茶喝得極沉默,彷彿只剩下喝茶這一件事情可做。
“後日鄭星就要出嫁了,姐姐願不願意留下來喝鄭星一杯喜酒。”鄭星淺淺笑道。
願不願意,顧文依不知道,究竟願不願意……
一直站在門外的許寒池回身走了過來。
“我中午回來,不耽誤下午的事情,你等着我。”寒池對鄭星道。
鄭星笑着點了點頭:“不用了,下午會有人來幫忙。”
寒池點頭,伸手來拉文依。
誰都不是傻子,何況顧文依,想要掙脫,就是想要掙脫,想要逃走,逃到沒有人的地方,跳到冰水裡。
可是她掙不脫,被拉着一路出了門,身後是鄭星淡然的笑容。
“放開我,放開……”文依幾乎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放開。”
去掰寒池抓着自己的手,卻被抓得更緊,最後……被一擁而起,三縱兩縱之間躍上了一處山崖。
眼前是一個山洞,山風呼嘯冰涼,進入山洞卻分外溫暖,有一團火攏在石堆裡。這裡哪兒來的火?而且火堆裡的柴碳都沒有燒乏。不遠處一張平整的石牀上是整齊的被褥,旁邊有一張石桌子並一個茶壺。
看出文依不解,寒池道:“這是我住的地方。”
一瞬間發愣,文依腦袋一暈,發現自己被扛了起來,再能反應出來的下一個件事便是寒池熟悉的氣息。
“等……等等。”文依來推他。
寒池沒有停下來,手上的動作嫺熟,雪敞掉落。
“你不是住在山下……這裡怎麼會?”文依感覺寒池的氣息遊走在耳邊一路向下。
寒池停了下來,目光倦倦:“你在想什麼?後天我要娶鄭星?是吧?”
文依撅了撅嘴:“不……不是嗎?”
許寒池目光冷然,再不去理文依。
覺得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報復自己,用力抓着自己肩膀的手,狠狠按在每一寸皮膚上的脣,再到……
文依覺得沒有了骨傷的束縛,沒有了生死的距離,現在的許寒池就像一頭豹子一樣,在徹底釋放着自己。
“聽着。”寒池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道,“我欠鄭星的,我讓她砍斷了鐵索橋,看着她的爺爺掉進了深谷。鄭星瘋了,每每去尋短見,所以我必須守着她,我不能去找你。”
文依心驚,發生了什麼?一定是異常慘烈的,寒池和鄭星都有着說不出的壓抑氣場。
“我不瞞你,我曾經想過,若是鄭星永遠這樣下去……或許,你就要一直等着我了。”喉結滾動,寒池的汗滴落在文依的身上,“但是你現在惹怒我了,你以爲我會娶鄭星,你以爲喜字,龍鳳繡被是爲我和鄭星準備的,你不該這麼想。”
文依沒法否認,有一瞬間她確實這麼認爲了。
“我……那,誰都會這麼想的,更何況,我一朝被蛇咬,十年……啊!”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了文依的話。
承受不住寒池偶爾夾雜着內力的“報復”,文依覺得思考都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