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六零 小人物的精彩

司徒蘭也並非沒有見識的鄉下女人,她對晉商會館的懷疑,完全是出於對丈夫的擔心罷了。

帝國西北的交通狀況雖然比之前朝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從蘭州出發,前往西部疆土是砂石公路,但是諸如移民團、派遣單位都不會選擇在冬季出關,尤其是出了玉門關之後,人口稀少,有些地段更是百里無人煙,除了少量商隊,沒有人想去挑戰這裡的惡劣天氣。

因此,巴格爾所在的移民團是確定要在蘭州城裡過冬的。

好在有孫爲公相伴,巴格爾的生活不愁寂寞,這位記者先生本身就是一個故事大王,而且連日來帶着巴格爾走街串巷,瞭解民情地方,倒也多有樂趣。

臨近春節的這一天,巴格爾帶着孫爲公拜訪了城外的移民屯,因爲蘭州是往西移民的必經之路,所以這裡的移民屯是要爲向西的移民提供各式服務的地方,尤其是冬季的過冬,這裡家家戶戶都是大的宅院,房子很多,爲的就是安頓過冬的移民,尤其是官方的移民。

孫爲公幾次想要來,但晉商會館和當地的官員都會阻撓,晉商是帝國的豪商,帝國商人素來講究悶聲發大財,而與官僚機構一樣,他們本質上是不喜歡記者這類身份的人的。因此在幾個移民屯都沒有呆多久,就以各種理由被請出來了。

孫爲公對此早已熟練,他沒有再強行進入移民屯,而是在附近的集市往來,巴格爾陪伴了大半天,晚上還是決定回去看看妻子。

“老兄,你爲何總是在觀察我?”打開窗子,巴格爾又看到那個繫着圍裙的男人在偷看自己。

巴格爾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幾日他總是在通過各種途徑觀察自己。一開始,巴格爾以爲他是安全局的密探,或者理藩院等衙門的派遣,但仔細觀察之後,發現完全不像,巴格爾與那些情報人員打過交道,就沒有見過這麼掛相的,遇到自己就直勾勾的看,眼神一對,就搓手不好意思。

那個男人再一次尷尬笑了笑,搓了搓手,撓撓頭,鞠躬之後,快步離開了。

司徒蘭把一件大衣披在了巴格爾的身上,對丈夫說道:“我打聽過了,他叫杜城,不是晉商會館的人,倒是和我們一路的。”

“那怎麼從京城來,都沒有見過,是移民團過來幫忙的人嗎?”巴格爾問。

司徒蘭搖搖頭:“聽說是個西安人,最近幾日纔到的,是個廚師,他還帶着老婆和十幾歲的兒子,現在人在晉商會館幫廚。哦,對了他女人就是那個上次給我們送餃子的蒙古女人。”

巴格爾這下徹底放心下來,他見過杜城的老婆,標準的蒙古婆姨,性格爽朗的很,但粗枝大葉的,也不像是搞情報的,巴格爾可沒有見過帶着老婆孩子搞監控的。

“巴先生,您是巴格爾先生,對嗎?”

下午在閱覽室看報紙的時候,巴格爾遇到了杜城的兒子杜峰。這個十三歲的孩子也盯着巴格爾看了一會,在巴格爾與他對視的時候,忍不住問道。

“是的,我是巴格爾。”巴格爾笑着說道,他坐在了杜峰的對面,發現這個孩子看的不是報紙,而是在預習功課,面前擺着的是帝國中學一年級的數學教科書,紙上寫滿了演算數字,看得出來,這個孩子在數學上並沒有多大的天賦,學習起來有些吃力。

巴格爾問:“你爹爹是杜城是嗎,你們剛從山東來的?”

杜峰點點頭:“我們從西安來的,剛剛加入理藩院派遣團,我爹是派遣團的廚師了。”

“那你是怎麼認識我的?”

“是我娘認出來的,您是她的恩人,當年是您把她從蒙古臺吉的手裡解救出來的。”杜峰說道。

巴格爾這才明白,難怪杜城夫妻對自己總是怪怪的,杜城很尊重自己,而他老婆很熱情,總是爲司徒蘭提供各類幫助,原來杜城的妻子是一個被解救的不歸奴。

“你們家怎麼也移民去西津呀?”巴格爾與杜峰喝着熱茶,聊了起來。

“我爹說,是爲了更好的生活,他在煙臺過的太苦了。”杜峰說道。

“他過的苦,你和你娘不覺得苦嗎?”巴格爾聽出話裡的不對。

杜峰搖搖頭:“我不覺得苦,但是我覺的,留在老家,我爹孃總是吵架。”

其實杜城的日子過的還算不錯,其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在過去是一支商團的老人,這支西鄉黨組成的商團來往於西安與西寧之間。西安是帝國西北最早的工業區,紡織業、印染業發達,商團把西安出產的紡織品發售到遼東,商路最遠可以西寧和拉薩,而內陸的這條商路,杜城走了很多遍,也很被仰仗,不僅在行商的過程中,陰差陽錯的娶了一個蒙古媳婦,而且收入也很高。

可杜城的問題就在於他是家中老大,十七歲那年,父母先後因爲疾病去世,杜城一個人把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養活大,看着他們結婚後,自己才娶親生子,若在鄉里,這也是一段佳話,可是得到的卻並非兄友弟恭,他的弟弟從小依賴杜城,導致個個都不上勁,杜城結婚之後,也要接濟自己的兄弟,這惹得杜城一家並不和睦。

連續幾年家庭都不穩當,杜城想到徹底分家,因爲常年在關外走馬行商,杜城索性要帶來一家人去哈密,與兄弟徹底分開。

但卻引發了不好的後果,一個弟弟把杜城告上法庭,說他把父母留下的財產全部私吞。

但是經過法庭審理,發現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最終那個告狀的弟弟因爲誹謗罪被入獄,而且這個案子在帝國最高法院複審之後,杜城的弟弟被認定爲忘恩負義的典型,被嚴厲判罰,前往鱈魚島(阿拉斯加)服苦役十五年。

到了這個程度,雖然已經是惡有惡報,但杜城也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因爲長期打官司,原有的商團工作丟了,和兄弟之間再也沒有了來往,連積攢多年的錢財都消耗一空。杜城最終還是選擇走西口,去哈密。

只不過,帝國中廷的巡查使,在得知了杜城的事之後,給他介紹了去西津的新路子。

去哈爾濱,屬於杜城的私人移民,關外並非帝國的重點建設區,所以帝國對那裡的移民政策頂多就是寬鬆一些,沒有什麼優待。而去西津就不同了,有各種政策優待。

因爲這麼些年來往於西安與藏地之間,老實本分的杜城是個多面手,既能熟練的與各方人士打交道,還做的一手好菜,他的老婆也是如此,走南闖北慣了。而兒子杜峰也已經長大了,身體強壯,因此倒也適合長途跋涉。

巡查使是皇帝在帝國各地的派遣,因此很有面子,很快就在理藩院派遣團裡給杜城找了一個工作,就是隨行廚師。到了西津,杜城就可以成爲某個官方機構食堂裡的廚師,成爲體制的內的人,如果不願意幹,也會得到一筆資金,在西津開辦飯館,而這也是杜城原本要去哈密的人生規劃。

而真正打動杜城的是巡查使對其兒子的安排。

杜峰從小學習能力就一般,不好也不壞,但卻是個愛學習的,在小學,經常就是前十名,但也不會太好。只不過因爲他的努力,杜峰是有可能進入西安當地的重點中學的,可惜,與叔叔家的官司打破了這一切,這個官司影響了杜峰的學業,在小升中的考試之中發揮失常,只能進入最普通的中學學習。這也是杜城一直所內疚的。

而只要一家前往西津,杜峰就可以自動獲得西津最好中學的入學資格,這讓杜城下定了決心。

一路西來,巴格爾已經感受到了帝國對於西津的重視,尤其是移民的重視。現在的移民政策越來越精細,有些時候,甚至可以對某些人有專項政策。比如派遣團裡的那些人,別說移民西津,就是願意去西津工作十年,都有各種特殊的優待。

“老兄,你去過藏地,對嗎?”等到晚上吃完飯,回來的孫爲公聽說了巴格爾今天的見聞立刻去找了杜城。

杜城眼見孫爲公是巴格爾的朋友,也很熱情,說道:“是的,孫先生。”

“那你能不能跟我講一下藏地呢?我說的不是帝國的綏靖區,而是真正的藏地。”孫爲公說。

杜城眼睛一變,說道:“其實如果不是這次巡查使孫大人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去哪裡,老婆說要去哈密,那裡是商路,來往的人多,我們耍的開,其實我想去藏地的,那裡過的挺不錯的,只不過擔心兒子受不住高原的苦楚..........”

孫爲公聽了一會,說道:“不不,杜老哥,我不是讓你講現在的藏地,因爲過了年,我自己會去看,會去聽。我聽說你走馬三十年了,還未開國的時候,就去過藏地?”

“當然了,孫先生你不知道,老杜年輕時候去的地方多了,還是滿清的時候,上人從藏地去北京,回藏地的時候,老杜就給牽馬過。”杜城的媳婦說道,被杜城捅了一個肘子,說道:“我要是知道那佛爺的德性,老子死也不給那個東西牽馬。”

孫爲公卻是詫異,他來蘭州之後發現,其實黃教的影響力並不侷限於蒙古人土地和藏地,在帝國甘肅也有很大的影響力,本地的漢人雖說未必會信黃教,但對各類宗教人士還是非常崇信的,怎麼也不會像杜城如此這般。

杜城說道:“早些年藏地沒有厄齊爾大人的時候,真是一片黑暗,那裡的人簡直就不像人。這麼說吧,所有人的見到貴族、僧人,聽到他們的吩咐,都要大聲的回答,是的大人,聲音小了還不行,而且還要這樣........。”

杜城說着,做了一個吐舌頭的動作,而且舌頭儘可能的吐的多。他說道:“這是藏人的禮數,面對貴人就要這般,一邊吐舌頭,一邊大聲說話。只有這樣纔是尊重。

那個時候,藏地的人被欺負的非常厲害,農奴就直接和牲口住在一起,連個房頂都沒有,而且也很少逃跑,一來跑不掉,抓住就是砍手砍腳,二來,他們相信這是宿命,覺得只要這輩子受苦越多,下輩子才能投胎更好。

年輕時候的我不懂事,還以爲那就是對的,後來我才明白,那是錯的,人憑什麼一下生就有三六九等,咱們這邊,雖然也被壓迫,但是和在藏地不一樣,那裡是真的分爲三大等級,九小等級的。”

孫爲公和巴格爾聽着杜城越說越生氣,相視一笑,都是豎起了大拇指,他們可沒有想到,這麼一個小商人就這麼有覺悟,說出這麼些大道理來。

孫爲公更是直接討教這件事,要說起來,杜城的平等、法治的思想啓蒙來源於那個剛剛被髮配鱈魚島的弟弟,他的那個弟弟是個學習的好手,自小就被杜城省吃儉用送進學堂,學到的東西自然影響了自己的兄長。

但是更多的理論卻是來自與藏地厄齊爾改制之後,全藏地的農奴進行了解放,但是厄齊爾可並不只是進行物質層面的解放,分一分牛羊牧場就罷了。而是要做思想上的解放,進行大規模的宣傳工作,原因就在於藏地的老百姓幾百年來被宗教愚弄,就連到手的自由都不敢要,只有思想上的進步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而杜城也得到很多聽課的機會,因爲藏地的氣候很嚴酷,有些時候,前往拉薩行商,一旦時間掌握不好,就要在藏地過一個冬天,那裡沒有什麼能打發時間的娛樂節目,杜城喜歡跟着去聽課,一開始他只是特別喜歡有人公開聲討那些作威作福的傢伙,因爲這是他小時候想幹而不敢幹的事。後來覺得人家說的越來越有道理,不然也不會產生移民藏地的想法。

“那年厄齊爾大人和黃教攤牌,我就在拉薩,好傢伙,光是從上人家裡就搜出了四千萬兩銀子,哎喲,白花花的銀子,老百姓的血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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