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回到賓館,因着木代的話,羅韌很難睡得着。

看了眼時間,真不適合這個時候給人打電話,但他還是撥了。

鄭伯過了很久才接起來,怒氣衝衝:“羅小刀,你找罵是嗎?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羅韌說:“對,我就是來找罵的,太久沒被你罵了,怪惦記的。”

於是鄭伯的火就消了,上了年紀的人,其實最經不住年輕人的哄。

他絮絮的抱怨了羅韌一通,比如開了店拍拍屁股就跑,萬事不管;再比如整天把聘婷扔在這兒休養,也該是時候給她做進一步藥物刺激治療了。

羅韌靜靜聽着,夜深人靜,忽然聽到這麼多瑣碎的家長裡短,有一種奇怪的寧謐和溫暖。

他擁着被子,絕不忤逆鄭伯一句,偶爾開口,不是“嗯”就是“是”。

鄭伯那一腔牢騷終於發完,終於給他發問的機會:“你大半夜打電話來,什麼事啊?”

羅韌問起二樓盡頭處那間房子,還有裡頭的東西。

鄭伯說,那間房子你不是鎖了嗎,鑰匙都帶走了,你走的時候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我每天忙的腳不沾地的,哪有閒心去管你那些東西。

掛了電話之後,羅韌心裡輕輕籲一口氣。

還好,至少暫時,存放兇簡的地方,還是安全的。

然而,這一覺還是睡的不踏實,很多日有所思引發的夢,最詭異的一次,夢見環繞兇簡一圈的血色鳳凰鸞扣忽然崩塌般四下潰散,而那三根兇簡,像蠕動的蟲子般,沿着魚缸的玻璃壁一節節往外爬升。

一驚而醒,早上六點剛過。

反正睡不着了,去醫院換紅砂的班吧,她也守了快一夜了。

城市剛剛甦醒,走在路上,有跟整個南田縣同一作息的奇異感覺。

在重症監護病房外頭,看見坐在排椅上的炎紅砂,想跟她打招呼,走近了才發現她居然是睡着了的。

整個身體慢慢往一邊倒,卻又比一般人多了點平衡力,不至於忽然傾側着一驚而醒,像耐力持久的比薩斜塔。

羅韌笑着在她身邊坐下,有護士進監護室查看情況,俄頃又關門出來。

一切正常。

再等一會,炎紅砂終於歪到他肩上,觸到的剎那,醒的徹頭徹尾,噌一下擡頭,全身緊繃。

羅韌跟她打招呼:“早啊。”

炎紅砂漲的滿臉通紅,急急跟他解釋:“我真一夜沒睡,就是早上,我看天亮了,就稍微閉了一下眼……”

羅韌覺得是自己考慮欠佳:紅砂是女孩子,即便是輪班,也該讓她值白天的。

他打斷她:“沒什麼異常吧?”

炎紅砂讓他問的一懵,下意識搖頭,驀地又想起什麼:“馬超昨晚上,半夜的時候,醒過一次。”

車禍昏迷的人,如果能中途自行醒來,是個不錯的兆頭,羅韌心中一動:“說什麼了嗎?”

這個炎紅砂委實答不出,她是守在門外的,實在沒理由進重症監護室,只知道馬超短暫的醒過,看值的護士甚至還興奮地叫來了值班醫生。

羅韌沉吟了一下,請炎紅砂幫忙,去醫院的商店買紙和筆來。

***

羅韌寫了封匿名信,吩咐炎紅砂說,不要經郵筒寄,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遞到辦案人員的桌子上纔好。

炎紅砂約略猜到,拈着信問他:“你在信裡跟警察說,事情的真相,還要從馬超這裡入手是嗎?”

羅韌點頭,很難去指望警察忽然再懷疑馬超,一點點的去引導暗示又太過麻煩,索性粗暴一點,白紙黑字的挑明好了。

落款他寫: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炎紅砂離開之後,這個白日倏倏而過,羅韌很期待馬超能在這個白天再醒一次,但是沒有,恢復是一個無法預期只能等待的過程。

爲了打發時間,他把一萬三之前傳的監控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無聊之下,甚至一一按人頭數過監控拍下的路人數量。

七十八個。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個人懷揣兇簡?

晚八點,原以爲是曹嚴華前來接班,沒想到,看到的又是炎紅砂。

羅韌眉頭擰成了疙瘩,炎紅砂手一攤,嘀咕說,我有什麼辦法,你倒是去治治曹胖胖,好奇心那麼重。

據她說,曹嚴華這一天,對她軟磨硬施,只求換個班,換半宿也行。

究其原因,是他想去騰馬雕臺,近距離感受南田縣這一最具恐怖元素的地方。

起初炎紅砂駁了他,說,你不能白天去嗎,白天去看的還清楚點。

曹嚴華振振有詞:人家網上都說了,晚上去纔有氣氛!別忘了,我小師父也是晚上去的,還有風,那陣吹過來的風!

倒也是,騰馬雕臺是一直想去的地方,但發生了太多裹足的事,遲遲未能成行。

最終成交,半宿。

羅韌哭笑不得,曹嚴華不是個膽兒肥的,必然會拖了人跟他一起:“一萬三肯跟他去?”

炎紅砂懶懶往排椅上一坐:“你自己回去看吧,我離開的時候,他師父長師父短的忽悠木代呢。”

***

用不着回去看,醫院門口,羅韌給曹嚴華打了個電話,直接問他是不是要去。

他在那頭吞吞吐吐的,過了會往別人身後縮:“你等着啊,我讓妹妹小師父跟你說。”

木代接了電話,說:“這一個白天,我們都沒什麼進展,我自己也覺得,騰馬雕臺可能會給一些線索。而且,晚上不用帶帽子口罩,方便放風。”

“一萬三也跟你們一起?”

“他騎牆,人多他就去,少他就不去。”

羅韌失笑,一萬三真是一個極有原則的人。

他說:“讓曹胖胖開車,順道來醫院接上我。”

***

黑夜中,一輛悍馬,歪歪扭扭,在稻禾地邊停下,往右首邊去看,遠遠的,半空的夜色中有更深的輪廓,一匹前蹄上躍欲騰的馬,偏偏突兀地少了半拉腦袋。

一萬三怒氣衝衝說曹嚴華:“不會開車就別開,晃的我頭暈!”

曹嚴華據理力爭:“這車重!路又不好!”

木代和羅韌就在這樣的互相埋汰聲中下了車。

要去到圓臺邊,就必須下到田埂,橫穿這片密密的稻禾地。

羅韌回頭招呼一萬三他們:“四個人一起,兩前兩後,留心點,別大意。”

讓他這麼一說,一萬三和曹嚴華多少有點忐忑,木代自動和羅韌錯開位置,一個殿前一個殿後。

曹嚴華攥着手電,走在軟軟的田間地上,偶爾腳下咔嚓一聲響,似乎是乾硬的秸稈,又會骨碌一聲,踢到那些先頭過來找刺激的人丟下的易拉罐和礦泉水瓶子。

緊張的手心都出汗了。

邊上的木代斜眼看他:“就你嚷嚷着要來,來了又怕成這樣。”

曹嚴華不服氣:“小師父,你不怕嗎?”

木代說:“一來二去的,能讓我怕的,也不多了。”

聽到她這麼說,走在前頭的羅韌忽然笑了一下。

粗粗算起來,木代經歷的也不算少了,被刀架在脖子上嚇哭過,那是他的傑作;落過水,從老蚌的殼縫間爭搶炎紅砂,和野人扭打成一團,險些被車撞,“被”得絕症,“被”成爲殺人犯……

老祖宗說,一回生,二回熟,凡事經歷過一次,回頭看,覺得不過爾爾。

木代說的沒錯,能讓她怕的,也不多了,除非騰馬雕臺那裡,真的打橫竄出一隻紅色高跟鞋的女鬼來。

正思忖間,後頭的曹嚴華沒命般尖叫,叫的一圈人毛骨悚然。

羅韌急回頭,曹嚴華指着左手邊,字不成句:“頭!頭!”

羅韌擰亮手電,雪亮的光柱在密簇的稻禾和夜空間遊動,一陣風吹來,成片的稻禾起伏着彎腰。

他問曹嚴華:“什麼頭?”

曹嚴華冷汗涔涔。

那時候,他亦步亦趨地跟着木代走,視線慢慢適應了黑暗,漸漸也分辨的清遠近和形狀。

無意間一轉頭,萬事萬物都好像配合好了要給他的瞳孔以衝擊——一陣風吹來,那片纖細着的,但又沉甸甸的稻禾同時低伏,露出僵立在稻禾間的一條人影,確切的說,只露了個頭。

事後再想,也沒有那麼可怕,只是稻禾間藏着的一個人罷了。但是架不住當時的環境、心情,還有那一瞬間腎上激素的驟然催生。

羅韌朝那個方向走過去,手電的光上下逡巡,周圍安靜的很,低處的稻禾拂過小腿,發出沙沙的聲音。

木代有點緊張,示意曹嚴華和一萬三往她身前站。

在這種空曠的地方,想要抱元守一聽音辨形很難,大自然的雜音太多,而一抹刻意想隱藏起來的呼吸又太微弱。

木代看到,行了一段之後,羅韌忽然蹲下*身子,從地上拎了什麼,然後轉身回來。

曹嚴華手中的手電怯怯往羅韌手上照過去,光打上的剎那,幾乎是倒吸一口涼氣,連木代都心裡激了一下。

那是一雙鞋,跟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紅色的皮面處處磨口,鞋頭處開膠的地方補了皮子。

曹嚴華有點哆嗦。

不是說耳朵貼在騰馬雕臺上,聽到心跳的時候,腦後刮來一陣風,然後一低頭,會發現身後有一雙紅色高跟鞋嗎?怎麼這個時候就突兀出現了,還是在稻禾地裡?

他說話聲音打顫:“一雙鞋子,就這樣突然出現?”

羅韌說:“不是一雙鞋子突然出現,是有一個人,穿着這雙鞋子,然後人逃了,鞋子留了下來。”

“你怎麼知道先前有人穿?”

羅韌面無表情看曹嚴華:“曹胖胖,你找打是吧?”

他把鞋子往曹嚴華面前一揚:“你聞聞?感受一下有沒有溫度?”

曹嚴華忙不迭的後退,木代暗暗好笑,覺得羅韌怪吃癟的。

羅韌把鞋子翻轉:“這是高跟鞋,鞋底雖然磨了,還是有跟,這片都是土,穿這鞋跑,一定會留下印記的。”

他把鞋子放下。

好在也不是全無線索,至少知道,對方應該是個女人。

羅韌忽然想到什麼:“一萬三,你把那個監控視頻調出來看一下。”

一萬三不明所以,還是掏出手機,把視頻點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裡,視頻的光打在每個人的臉上,一色的森然。

這視頻,羅韌這一天看了無數次了。

他指那個離羣獨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麼鞋子嗎?”

一萬三把視頻暫停,切了圖片放大。

噪點太多,不清晰,顏色也失真。

一萬三遲疑着說了句:“不大清楚,但從形狀上看……還挺像。”

說完了,有點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聲音都壓低了很多:“她還在嗎?”

羅韌說:“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話,一定有很好的僞裝。”

他想到什麼,低聲說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車子過去,曹嚴華手中的手電光柱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到他開車門,從後座底下拿了什麼東西,又很快折返。

曹嚴華想問他拿了什麼,見他沒有主動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問,再往騰馬雕臺走時,忽然想到什麼,趕緊把地上的那雙鞋又拎起來。

心裡恨恨的:幹嘛還給這個裝神弄鬼的女人,就讓她光着腳好了。

***

臨近騰馬雕臺。

稻禾地從周邊繞過,在這裡留下圓形的空地。

手電光照過去,水泥澆鑄的奔馬,少了半拉腦袋而已,圓形的底臺上,密密麻麻用塗改液塗的字,也有貼上去又被風雨剝蝕的花紙。

照通透了,就覺得普普通通,沒有在黑暗中看的那麼可怕。

橫豎自己人都在,曹嚴華也就沒有之前那麼膽顫了,反而先奔過去,耳朵往臺子上一貼。

涼,粗糙,厚重,硬實,所有的水泥臺子都是這樣。

覷着空檔,木代低聲問羅韌:“剛回去拿什麼?”

“熱成像儀。”

說話間,他從懷裡取出,像個單筒的攝像機,端到眼前,選定一個方向爲基準,然後向右側,扇形,逐幀,逐格,逐度。

成像儀偏向一個角度時,木代注意到,羅韌的呼吸明顯變重。

他垂手,把成像儀遞給木代,低聲說:“往那看,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