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霍子紅乍逢慌亂的手足無措,因着羅韌的冷靜,終於漸漸平復下來。

人都是這種,“乍逢”和“久經”,到底是兩個不同概念。

羅韌問了區號,那應該是異地吧,他比自己鎮定,三兩句已經大致搞清楚事情的走向,霍子紅想讓他出面,他出面,比自己合適。

她想着該怎麼措辭。

“羅韌,雖然你和木代……已經過去了……”

“但你們到底還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麼事,還請你……”

羅韌打斷她:“你不用提醒我,怎麼做我心裡有數。”

他扶着霍子紅站起來:“我會先過去看看,有事再聯繫你。你也不用太緊張,木代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間知道消息,冷靜下來之後,會沒事的。”

霍子紅茫然站了一會,有一些意識漸漸迴歸。

從前,好像是看過防艾滋的宣傳片的,怎麼說來着?

是有潛伏期,平均好像是十來年,但是木代已經差不多24歲了。

還有,艾滋病好像會破壞肌體的免疫系統,患者抵抗力會很差,但是木代身體一直很好,而且因爲習武的關係,很少生病。

她吁了一口氣,覺得過去幾分鐘,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了倒轉,頭朝下,思維都混沌不請,但是現在,又正過來了。

她尷尬地朝羅韌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嚇自己。”

羅韌嗯了一聲,看了眼吧檯後頭的鐵藝掛鐘:“時間差不多了,我帶聘婷先回去。”

他轉身離開,才走了兩步,霍子紅在後頭叫他。

羅韌回頭。

霍子紅說:“羅韌,你都不慌的嗎?”

霍子紅在腦子裡蒐羅着認識羅韌以來對他的種種印象,他發過怒,也曾言辭激烈,但說實在的,出了那麼多事事,還真的沒見羅韌慌過。

你都不慌的嗎?

羅韌回答:“慌有用嗎?”

木代恍恍惚惚掛了電話,信步就往一個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她好像是跟着人在走的,隨便揀一個,跟一個,跟丟了就再撿一個,機械地跟着,至少是在動的。

艾滋病,字眼聽到過很多回,但她並不關注,只知道是世紀絕症,好像會通過*、血液和母嬰傳播。

好不容易想從頭來過,鼓足勇氣燃起希望那麼難,澆滅卻很容易。

眼淚慢慢流下來,她迎着風去擦,想着:不要生病好不好?

又覺得,這種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這種冰冷無情侵入身體的東西,怎麼打都打不過的。

她大口大口吁氣,提醒自己冷靜。

只是一個老太婆的話而已,一切都還沒有定論,也許應該先去醫院查一下,說不定自己並沒有被傳染呢?

如果真的傳染了……

奇怪,這一次,心情反而回落了。

如果真的傳染了,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畫了句點了,好像也並沒有那麼可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經多得了好多年啊。

她雙手慢慢插進兜裡,想着從前看過的墓園,千篇一律形狀的墓碑,上頭打個名字,加個生卒年。

如果要寫生平小傳呢?

幼時被母親遺棄,少年時過失,密友亡故,精神狀態失衡。習武八年,愛過一個人。

風吹過來,揚起她的頭髮,遮住了眼。

真他媽真是過了一個特別單薄的人生,沒有成就,也沒做過什麼貢獻,來這世上一遭是幹什麼呢。

她惡狠狠踢飛腳邊的土坷垃。

土坷垃半空就解體了,土屑亂飛,前頭走着的人回頭看了她一眼,走的更快了。

幹嘛?怕她搶劫?

木代回頭看,燈光亮處已經被拋在後頭了,不知道跟的這是第幾個,是誰,居然走到郊區來了。

遠處黑漆漆的,有錯落的小房子,右手邊就是田埂了,風吹着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音。

真是很有恐怖和犯罪片的氛圍。

木代停下腳步,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拂到耳後,前頭的那個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轉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叢中穿行。

這是幹嘛?約會?

木代朝那個方向看,有什麼東西突兀立着,像是騰空的馬。

稻禾地裡,有騰空的馬?木代覺得自己可能是看錯了,她想了想,從這邊的田頭下去,向着那個方向過去。

走近了,發現真的是。

下頭是個圓的大水泥臺子,上頭是個馬形的雕塑,腦袋的形狀有點奇怪,剛剛的那個人,正打着手電,跪在水泥臺子下,抖抖索索寫着什麼,聽到動靜,尖叫一聲,手電慌慌打過來:“誰?誰!”

燈光刺着眼睛,木代伸手去遮。

聽到那人“咦”了一聲,說:“你不是那個……服務員嗎?”

木代垂下手,走近了看他。

想起來了,是昨兒那個胖胖的男生,被平頭男摑着腦袋罵“是不是個男人”的那個。

他長吁一口氣:“哎瑪,你跟着我幹嘛,嚇的我。”

話雖這麼說,但語氣明顯舒坦,黑燈瞎火的,多了個臉熟的人,就像多了個同道。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勻手上的塗改液,又往石臺上寫着什麼。

木代湊過去看,這才發現石臺簡直像畫了一層又一層的布,無數塗鴉留書,胖男生正在一小塊很勉強的空檔地方寫字。

——到此一遊,張通。

原來他叫張通。

終究是來證明自己膽兒大,是個男人了。

木代說:“你可以白天抽個空來寫的啊。”

張通鼻子裡嗤一聲:“你以爲他們都傻的?在橋頭那兒,他們看着我走的,待會我回去了,會讓人來檢查的。”

木代嘆了口氣,她覺得同鄭梨一樣,她跟他們,大概是有代溝的,理解不了這種。

寫完了,張通歪着臉,耳朵貼到石臺上去聽。

他挺慶幸有木代在的,要真只自己一個人,指不定嚇成什麼樣了。

木代奇怪:“聽什麼?”

張通“噓”了一聲,說:“心跳。”

水泥臺子上,能聽到心跳?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張通之前其實心裡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帶他一起。

她有樣學樣,也側了耳朵去聽,耳廓壓在水泥面上,涼涼的。

怎麼會有心跳呢?

忽然間,有奇怪的風,直衝後頸。

木代覺得莫名,其實也說不大清楚,但是下意識就覺得,風不是這樣刮的。

幾乎是下意識的,又像是身體警覺反應,她迴轉身的同時,手臂狠狠一格擋。

然後順勢站起來。

不遠處就是稻禾,黑魆魆的上下浮動,有老鼠從禾根間竄出,唧唧啾啾。

木代覺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麼,但是剛一碰到,就消弭於無形。

多心了?多想了?

身後,張通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過了會攥着塗改液站起來,說:“這風老邪門的。”

木代說:“你怕啦?”

儘管木代大他幾歲,但在異性面前,張通還是止不住要挽回面子:“誰怕了?”

木代說:“空氣流動吧。”

她帶着張通,穿過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張通完成大任,心情好生愜意,甚至吹起了口哨,跟她說:“原來做起來,也簡單的很嘛,我前幾天愁的,都睡不着覺。”

“我是超脫了,悟了,提升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這種小屁孩知道什麼呢,一點小事就發愁,將來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纔會覺得這些事連屁都不是吧。

當然,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標註了。

那叫,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木代跟着張通回到靠城裡的橋頭,那裡自然就成了城鄉分界,一頭燈火通明,一頭黑咕隆咚。

橋邊的夜攤出的火爆,一夥人坐着小板凳吃燒烤,有昨兒見到過的的,也有生面孔。

一羣人見到張通,烏拉拉的起鬨,木代從邊上走過,隱隱聽到張通在後頭吹噓:“我說去就去了,有個美女走夜路害怕,我還帶她一起回來了呢,喏,就剛過去那個……”

平頭說:“不是後頭跟着的那個嗎?”

張通剎那間毛骨悚然:“啥?”

他回頭向着來路看,周圍人又是一通鬨笑,有個穿花格子的搗了平頭男一拳,說:“超哥你別嚇他,你看他那慫樣……”

平頭男有點莫名,說:“我真看見……”

又是一陣鬨笑,他的聲音就淹沒下去了。

回到飯館,夜宵檔已經差不多結束了,鄭水玉臉色有點不好看,但沒說她什麼。

臨睡前,鄭梨親親熱熱捱上來,說:“木木姐,你哪兒去了啊?”

木代下意識後縮,伸手把她擋開。

鄭梨愣了一下。

木代也有點尷尬,頓了頓說:“離我遠一點,我這兩天感冒。”

鄭梨哦了一下,退回到自己牀邊,躺下的時候說:“姑媽那應該有感冒藥,明天我給你拿兩包。”

木代說:“我自己去醫院看看吧。”

滿腹心事,本該是輾轉反側的節奏,但奇怪,居然一覺黑沉,早上睜眼時,都已經十點多了。

她洗漱了下來,聽到鄭梨在下頭高聲說:“我木木姐是感冒了。”

可能是午飯檔還沒開,飯館裡顯得清閒,鄭水玉和何強都在門外,和左近的鄰居們湊在一處說着什麼。

鄭梨正在抹桌子,動作很慢,一直擡頭看向門外。

微妙的感覺,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的。

看見木代下來,她趕緊迎過來,到近前時想起木代的吩咐,怕她不高興,又趕緊挪後些。

說:“木木姐,縣裡出事了。”

她壓低聲音:“好像殺人了。”

南田縣地處渝、湘、貴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沒有過命案,不過那種自己尋死的酒後失足淹死的或者車禍撞死的,到底不算惡性。

殺人命案,好幾年都沒出過了。

發生在昨晚嗎?

鄭梨說:“一早上就傳開了,我們這種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幾個月。聽說是個學生,高三的,從橋頭摔下去,摔死了。”

“因爲不會游泳嗎?”

“不是掉進水裡,摔在橋堤上,離水還有幾米遠。”鄭梨也都是聽來的,但莫名興奮,似乎覺得平天淡日的出些事,很能提供談資,“也是運氣不好,說不定栽進水裡,還不會死呢。”

木代說:“爲什麼說是人殺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鄭梨說:“因爲有人看到了啊!”

原來如此,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鄭梨指外頭湊在一起議論的人:“說是個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木代笑了笑,順手也擰了塊抹布,從另一頭的桌子擦起。

前兩天在縣裡閒逛時,她看到過縣醫院,但是,這樣的體檢,是不是應該去大點的地方,才更保險?

外頭有剎車的聲音,簇擁在一起熱議的人羣散開,鄭梨有點緊張:“木木姐?”

木代擡頭,出乎意料的,那是一輛警車。

有兩個警察下來,一個穿了制服,另一個沒穿,身邊跟了個耷拉着腦袋的平頭男。

木代看到,那個穿制服的警察在跟鄭水玉說話,鄭水玉說了兩句之後,惶惑的回過臉來,指了指這個方向。

然後,幾乎是在外頭的所有人,都向着這裡看過來。

目光復雜。

木代的頭皮有輕微的發炸,這不是好的預感。

那兩個警察帶着平頭男往這裡走了。

鄭梨緊張地有點口吃:“木……木姐?”

木代沒說話,她站在桌邊,擦桌子的動作越來越慢,覺得呼吸都艱難好多。

吱呀一聲,玻璃門的門軸響,幾個人開門進來,店內店外的空氣開始流通。

那個穿制服的警察說:“馬超,你過來認一下。”

那個平頭男瑟縮着往前走了兩步,目光從鄭梨臉上掠過,在木代的臉上停留兩秒,像是受了驚,驀地低頭。

前兩次見,他耀武揚威的像個帶小弟的大哥,現在,跟在兩個警察後頭,原來也只是個剛成年的年輕人,肩膀都撐不起來。

木代聽到他囁嚅着說:“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