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 父子?君臣?
有皇帝的表態,安菁接下來的日子真的很安靜。
畢竟,誰也不想跟皇帝過不去不是?
不過,外面的日子,就不那麼平靜了。
本應因重病而臥牀不起的皇帝,什麼時候有時間管閒事了?是他的病有蹊蹺?還是說,他真是哪怕撐着病體,也要管這檔子閒事不可?
不論是哪個結論,都足以讓太子心生警惕。
只可惜,晚了!
彷彿是一個信號一般,原本看似被太子逼入了絕境而消沉的四皇子範洛,突然之間又神采奕奕起來。隨之而來的,是數位大臣的挺身而出,爲先前範洛所蒙受的諸多指責辯護。
同時,更有幾員曾經上奏摺批評範洛的小官突然上了請罪書。
那請罪書上說,他們受人脅迫,逼不得已,爲身家性命計,只好誣陷皇子。但自從做過這違心之事後,日日飽受良心的鞭笞,終於再也無法掩飾下去。如今承認自己罪行,只爲還四皇子一個清白。
至於究竟是什麼人脅迫他們,他們沒有明說,也沒有人去追問。
不僅如此,同時爆出的還有太子收買四城兵馬司的證據,太子蓄養巫術師的消息,太子草菅人命,太子私授官職,太子妃橫行跋扈……彷彿是一瞬間,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就變成了這麼一個陰狠毒辣,不擇手段的惡人。
“父皇,兒臣不明白!”太子神情憔悴,再不復以往的意氣風發。
他的對面,坐着的是神采奕奕的昌明帝,看那氣色。哪裡像是久病的人?
親手將紅泥小爐上的茶壺端起來,爲自己斟了一杯茶,輕輕嗅了下那若有若無的香氣,昌明帝終於開口了。
“澤兒,你今年二十有七了吧。”
不知父皇爲什麼忽然問起這個問題,太子遲疑了下,點頭道:“回父皇的話。是的。”
“你都這麼大了呢。”昌明帝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面前的茶杯上。並沒有看向自己的兒子,語氣平淡的彷彿閒話天氣一般,“想當初。朕十三歲被立爲太子,十九歲就即了位。恩……記得立你爲太子那年,你也是十三歲,可你等過了十九歲。等過了二十,一直等到二十七。卻還沒等到即位的那天……”
“父皇,兒臣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念想!”不敢讓昌明帝繼續說下去,太子忙起身跪下,頭也不敢擡的說。“只要父皇身體康健,兒臣願永守太子之位輔佐父皇江山太平。”
昌明帝笑了,目光終於落到了太子身上。
這個做了十四年太子的兒子。才華出衆,能力卓越。手腕……也夠老練。
只是,耐性略差了些。
輕輕搖了下頭,昌明帝慢慢抿着杯中的茶水,片刻後開口道:“你知道,你比你四弟缺了什麼嗎?”
老四?太子眉頭一挑,不敢擡頭,仍舊伏在地上答道:“回父皇的話,兒臣不知。”
“你啊,應該再有些耐心的。”輕輕搖了搖頭,昌明帝擱下了茶杯,有些慵懶的倚靠在了身後的椅背上,語氣有幾分輕鬆,“對天下生靈享有生殺大權,一句話可令血流漂杵,一句話亦可令雞犬升天,哪怕尊貴如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仍要跪拜在朕的腳下——澤兒,這帝位確實是個好東西啊。”
太子沒有出聲。
父皇不是個糊塗君王,若是那樣,只怕他早就該即位了。事到如今,再多的掩飾與討好也是無用。
他很想知道,父皇究竟打算做什麼。從地上擡起頭來,他直視自己的父皇,這個做了他二十七年父親,卻始終讓他看不透的陌生人。
“怎麼,有話說?”昌明帝笑笑,對太子擡擡手,示意他起身坐下。
很順從的重新落座,太子鄭重的說道:“父皇說的沒錯,帝位確實是個好東西,尤其是——兒臣身爲太子,離那帝位太近,實在是太近了。”
“所以呢?”
“所以,兒臣不想被推得越來越遠。”太子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經緊緊攥起,“盯着這個位置的人實在太多,爲了守住這個位子,兒臣真的很辛苦。不過,兒臣也明白,這都是父皇給與兒臣的考驗,若是連太子之位都守不住,將來如何守住帝位,如何守住我們大昭山河。所以,兒臣一直在努力。”父皇不是愚者,不會要求他一味的謙恭柔和,若是半點手腕都沒有,如何守得住這錦繡河山。那麼,父皇爲何會突然站到了老四那邊?是老四動了什麼手腳?
“說的好,再說一句,父皇怕是就真信了你。”昌明帝笑吟吟的,似乎沒有留意到自己兒子額上已經沁出了細汗。
這是一間小小的宮室,名字很有意思,叫“藏心閣”。
現在坐在裡面的,是這大昭國中最爲尊貴的兩人,除他們之外,再無他人在場,連一個伺候的太監宮女都不曾在場。
這場對話,註定不會寫入昭史。
“方纔朕說你比老四缺了耐心,現在,還要補充一點。”昌明帝拈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裡,吃過後,才繼續說道,“殺老四,沒什麼,可你錯就錯在不夠乾脆。唔,或者說,是你的人不夠乾脆。不過,這也足以說明你識人不清。”說完,他皺皺眉,抿了口茶沖淡嘴裡的甜膩香氣。正業那那老小子說他閨女就是愛吃這東西,這東西哪裡好吃了?
聽昌明帝提起謀刺範洛一事,太子一驚,想要開口解釋,卻被昌明帝的目光阻止了。
“你也不必過多解釋,老四遇刺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我心裡都清楚。朕方纔說過,你想殺他,並沒有錯,誰讓他離你太近了呢。只是,你第一用人不當,竟令他逃得性命,第二你做事不嚴謹,竟令此事被人查明,”說到這裡,昌明帝搖了搖頭,有些失望的嘆道,“實在是令朕有些失望。”
“可,可是……”太子張了張嘴,他知道父皇的意思是成王敗寇,父皇只是想看看他和老四最終是哪個能走到最後。
只是,若是如此,父皇就該袖手旁觀纔對,爲何會在他步步逼近的時候突然又插手進來?
“想知道朕爲什麼幫老四?”雖然太子並沒有說出來,但昌明帝又豈會看不出來,搖了搖頭,“朕說過了,你耐性不如他。方纔朕說過的,你等急了。老四他,想來是一直在等你等急的這一天。”
太子一驚,怔怔的看向了昌明帝。
“話說回來,也難免你會等急。朕今年尚不滿五十,又向來身體康健,若是照此下去,只怕你還要等上十年,甚至更久。”
這話並不比前面的話嚴厲,卻令太子額上的冷汗止不住的沁了出來。
“澤兒啊,一着不慎,滿盤皆輸,下棋尚是如此,爲君爲王更是如此。你方纔也說過,盯着這個位子的人太多了,如此不小心,將來如何能坐到我這裡來?”
只怕……是再也沒機會了吧。太子低頭看着自己的兩手。
“殺朕,也沒什麼。”昌明帝也低着頭,看着自己的兩手,“既然等不及了,那便動手。只可惜,你爲什麼這麼不小心,沒能得手,反而令朕知道了呢。”
聽昌明帝說出這等要命的話來,太子並沒有像方纔那樣驚慌,只是坐在那裡,靜靜的聽着。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攤開了,父皇既然能對他說出這些話來,就不會再給他迴轉的餘地。
長長的嘆了口氣,昌明帝翻來覆去的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修長細膩,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從未受過苦的人才能擁有的雙手。
可這雙手究竟經過多少血水的浸泡,才能如此白皙?
終於,在靜默之後,昌明帝再次開口:“你耐心不如老四,老練不如老四,連狠毒……也不如他。”
老四在等,等澤兒失去耐性動手,然後才後發制人。或者說,老四在逼澤兒失去耐性。
誣陷皇子是什麼罪名?那豈是一句爲人脅迫所能抹去的?能鑽營到太子身邊,成爲太子的心腹,那幾人只怕也是老四的心腹吧。但老四捨得,捨得把自己的心腹推出來,將自己心腹的血濺到澤兒身上。
而且,老四有手腕有能力,讓自己的心腹心甘情願的赴死。
“如今,不用朕來告訴你,爲何朕沒有在養病了吧?”昌明帝輕輕彈了下手指,目光飄向了房間角落,似乎只是想在那裡爲自己的目光尋一個落腳處,“李太醫……回去把他的家人好好安葬了吧。”
果然!太子咬緊了牙齒,果然敗露了。
“你以爲是萬無一失的麼?”昌明帝眉頭微挑,搖頭笑道,“沒有什麼是萬無一失的,想令朕久病不起,然後順理成章的駕崩?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甚至你用了三年時間,只用日常的補藥爲手段,僅爲令那些藥力殘留在我體內,埋下病種,不可謂不小心。奈何……”他搖了搖頭,“朕還是知道了。”
太子坐在那裡,擡起頭盯着自己的父皇。
許久,他慘然一笑:“所以呢?”
“所以,朕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昌明帝笑着出聲喚道,“來人,太子大逆不道,意圖謀刺,暫圈禁於太子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