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無緣無故遭了災,來了這泉州一趟,半年功夫,竟是得百姓如此愛戴。”忽聽江婉瑩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傅秋寧轉過頭去,只聽這女人喃喃道:“姐姐知道嗎?這些百姓,應該都是來給爺送行的。嘖嘖,男人當到了這個份兒上,纔不枉老天生他一場。”
傅秋寧笑道:“爺此刻固然是風光無限,不過咱們身爲爺的妻小,難道不是與有榮焉?如此看來,上天生你我爲女人,得以嫁給爺這樣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也是不枉了咱們爲人一世呢,妹妹說是不是?”
江婉瑩一窒,手在袖中緊緊握成拳頭,傅秋寧的話如同一柄大錘,狠狠敲擊在她的心頭。想到自己早已徹底背棄了那個男人,他有什麼榮光,其實早已不屬於自己,她便覺着心中悽然,甚至隱含着那麼一絲悔意。
只是這絲悔意並不能令她清醒,目光轉向傅秋寧,江婉瑩那雙隱藏在斗笠紗巾之下的眸子全是憤恨怨毒:都是這個女人,如果沒有她……如果沒有她闖進了表哥的生活,自己就算是顧念父親,也絕不會將事情做絕到這一步,自己能到今天這進退兩難的境地,全都是被她害的,是她讓表哥變了心,是她奪去了表哥給自己的寵愛,一切都是這個罪魁禍首的女人。
陷入滔天怒意中的江婉瑩絲毫沒有去想:當日傅秋寧以正妻身份進入侯府大門,卻被丈夫和那一大家人冷落,之後更是避居晚風軒五年時光,那又是何等的委屈和羞辱?她也沒有想過,如果自己處在那樣的境地下,要怎樣去生活?是不是也能像秋寧那樣,淡然處之,最終吸引了金鳳舉全部的心神和目光。
正當兩人各懷心事默默出神時,忽見金鳳舉緊走幾步。竟是登上了大樓船的夾板,接着他獨有的磁性嗓音便響徹整個天地:“鄉親們!鄉親們的厚愛,我金鳳舉實在愧不敢當。想我不過是僥天之倖,在將士們的齊心擁護下。纔有今日之功,令倭寇從此銷聲匿跡。這並非我金鳳舉一人之力,而是各地沿海的抗倭衛所和我泉州城官兵以及百姓們同心協力之功。有很多人,爲了這一天,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英靈未遠,我又怎敢大言不慚居功自傲?當日我是以泉州知府之職上任,然而爲官半年。在府衙的時間卻是屈指可數,我甚至還來不及爲鄉親們做點事情,如今就又要回京。面對你們的這份深情厚誼,鳳舉實在是受之有愧啊。請大家回去吧,回去吧,啊!異日有緣,或許我金鳳舉還有機會再臨泉州,到那時。當與鄉親們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人羣一時間鼓譟起來,傅秋寧看到許多人默默擦着眼淚。她情緒被感染的同時,心中也是奇怪,暗道金鳳舉又不是回京治罪,而是風風光光的升官,他又是小侯爺,大家至於這樣嗎?這地方上的官員也都很好啊,在民生方面不比那傢伙差。所以也不是因爲久受盤剝,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好官兒又要走,以至於傷心欲絕。奇怪,這些百姓爲什麼會這麼激動啊?
她因爲沒有身歷其中。所以並不明白這些沿海百姓對於倭寇的恐懼和無力。多少年來,每到夏末秋初,便是一年噩夢的開始,百姓們如老鼠般惶惶不安,即使地方官員都是好官清官,可一旦倭寇進犯。那就是要命的危險,這怎能不令他們愁腸百結?
然而金鳳舉來了,沿海官兵在他的帶領下,竟然將十幾年來爲禍一方的倭寇徹底剪除,這怎能不令百姓們感恩戴德?大家都是久仰這位小侯爺的名聲,如今滿以爲他做了泉州知府,百姓們心中敬服之下,也是說不出的高興。誰知一朝消息傳來,金小侯爺竟是馬上就要離開泉州回京述職。這下百姓們自然是如同炸了鍋一樣,羣情激涌之下,十幾個泉州城最大的鄉紳富戶一商量,利用一晚上的時間趕製出了一面萬民傘,僅僅三天,便讓三萬多的百姓在那傘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所以纔有今日這壯觀的送行。
金鳳舉那幾句話雖然簡短,但爲了讓所有人都聽到,這小侯爺把自己不怎麼樣的內力都用了出來。如今喊完了,才覺着胸口氣血翻涌,連忙調息了一回,只見兩個鄉紳也上了船,萬般懇求他一定要收下這萬民傘。金鳳舉一開始是堅辭不受的,最終卻抵不過民意如海,只好收下,又和百姓們話別一回,待傅秋寧等都上了船,他站在船頭,看着碼頭漸漸遠去,那成千上萬的百姓卻仍是佇立不動,就連一向自詡心如堅鐵的小侯爺,此時眼窩也不由得溼潤了。”爺,海上風大,當心傷了風,還是回船艙吧,百姓們和碼頭都已經看不見了。”傅秋寧來到金鳳舉身後,輕聲勸了一句,然後她的手就被丈夫緊緊握住。
“秋寧,你說,百姓們的要求多簡單啊,只要生命不受到威脅,能吃飽,冬天不用挨凍,他們便是感恩戴德,他們是如此渺小甚至卑微,可是你看他們聚在一起,那種光芒,那種巨大地凝聚力,豈是我這樣一個身受皇恩的小侯爺能夠比擬的?你說,我有什麼功勞?有什麼臉面得到他們如此真誠地感激和愛戴?”
金鳳舉握着妻子的手,落下的淚水隨即被風吹散。卻聽傅秋寧溫婉道:“百姓們是最質樸的,爺不過是帶着將士們剪除了倭寇,便令他們感恩戴德。雖說民心如海,可是他們的命運,最終還是把握在皇上,把握在爺這樣的高官手中。所謂離亂人不如太平犬。爺若是覺着對他們的這份心意受之有愧,日後伴在皇上左右,便多爲他們爭取一份利益,多爲百姓出頭說話就是了。”
金鳳舉扭頭看着傅秋寧,忽然微微一笑,摟過了她的肩膀,輕聲道:“是不是因爲秋寧也曾經身份卑微受過欺凌,所以格外理解這些升斗小民的辛酸?若是婉瑩,就萬萬說不出你這樣一番話來。也莫要說她,闔府中除了老太太,怕就是連太太,二太太,燕芳妹妹這些人,也都是瞧不起這些身份地位低微的百姓。唉!真該讓她們也來看看今日這場面,到時候只怕她們心中也會受一些震動,想一想自己素日裡的吃穿玩樂,都是誰供給她們的了。”
傅秋寧雙目泛光的看着金鳳舉,欣慰道:“爺以侯爺之尊,能說出這樣的話,足可見泉州百姓們送你的萬民傘,不虧。”話音落,她輕輕靠在金鳳舉肩頭,閉上眼睛,感受着那強勁的海風吹過自己和金鳳舉的髮梢,心中默默道:鳳舉,你知道嗎?我能穿越到此處,做你的妻子,是我這輩子最幸運也最幸福的事。
因爲急着趕路,這一回從海入運河時,就沒有再休息。好在江婉瑩似乎是上次暈船的太厲害,這回卻有了免疫力,竟沒有臥牀不起。幾個孩子照舊是精力旺盛,幸虧有老貓看着,不許他們去甲板上,加上孩子們又有幾隻半大小貓爲伴,倒安分了許多。須知這深秋時節,越往北方越冷,萬一落了水,那可真不是好玩兒的了這一日棄舟登岸,碼頭上早已有金府的幾個管家以及婆子在那裡眺望,待金鳳舉和傅秋寧江婉瑩等下了船,衆人就一窩蜂擁了過去,幫着撿拾東西,幾個婆子圍在傅秋寧江婉瑩身邊,七嘴八舌地道:“從前幾日接到信兒,通府都不曾好睡,下人們忙着打掃各處。老太太和太太差點兒把眼睛都望穿了,昨兒聽人報說船今日就能到岸,這不,一大早兒老太太和太太便起來了,與二太太燕芳姑娘等一起在門口等着,只怕這會兒還沒進屋呢。”
傅秋寧等人聽了,心下也不由得焦急起來,都道:“這如何使得,老太太和太太年紀大了,又是這麼個節氣,一旦傷了風豈是玩的?”因除了將一些貴重之物放在馬車中之外,其餘皆交由家丁們收拾,金明在這裡照管着,然後金鳳舉和傅秋寧江婉瑩以及幾個孩子紛紛上馬上車,直奔國公府而來。
一路來到國公府,下了馬車,幾人知道老太君等可能在門口,也不坐轎,急急奔後院而來,果然,就見在康壽院門口,烏泱泱站着足有幾十號人。金鳳舉緊走幾步,在離老太君江夫人等還有十幾步的時候,便搶上前跪倒,大聲道:“祖母,孫兒哪敢當祖母在這裡迎接,請祖母與母親二太太一起移步進屋,容鳳舉隨後拜見。
金老太君看見這孫子,早已是淚流滿面,江夫人也抑制不住眼淚,卻還是溫婉勸道:“老太太,咱們進屋去吧,看見他們一大家子平安歸來,這心也就可以放下了,便如鳳舉所說,哪有長輩在門口迎接他這小輩的道理,沒得別折了他。”
金老太君點點頭,又看了這最得意的孫子幾眼,再看看在他身後跟着跪倒的傅秋寧江婉瑩和幾個孩子,老太太既欣慰,又是百感交集,在落翠等的服侍下回屋去了。這裡金鳳舉看見人都進了堂屋,方站起身來,接着又扶起傅秋寧江婉瑩,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唉!看到老祖宗和太太那樣牽掛我,我……我真是覺得自己不孝,這麼大的人,還要讓她們爲我擔憂。”
“這又不是爺任性闖了禍,讓家人擔憂,爺所做的一切,也是爲金氏一族做的,這次去泉州,也是形勢所迫萬般無奈,不要自責了。”傅秋寧淡淡勸着,然後回身招手將孩子們聚攏在自己身前,一家人這才進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