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男人,兩頰清瘦,曾經一絲不亂的頭髮,有兩縷在腦後翹着,穿着一件暗紫色t恤,卻越發顯得臉面憔悴滄桑。
這個人彷彿昨天剛剛拎着行李出差,今天回家,周晨卻感到突然之間那麼陌生。記憶中寬厚的笑容,溫柔的眼神,彷彿與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完全不同,根本不是一個人似的。
記憶和現實,在這一刻完全脫節了。
驀然,手上一暖,轉眸,正對上慕容瑒關切溫柔的眼神。周晨怔了怔,回過神來,對他釋然一笑,隨着慕容瑒起身。
楊致遠已經走到了對面。
眼前的女人年輕漂亮,比他第一次見她時更美了幾分。恍惚中,他彷彿回到了那個初識的夜晚,長裙,長髮,溫婉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還有清脆悅耳的聲音……
“你好!”對面的女子向他微笑着伸出手。楊致遠下意識地伸手握住。記憶中的柔軟嬌小和粗糙堅硬,這一剎那,分不清哪個是實,哪個是虛。
他定定地看着這張年輕美麗的容顏,一時呆了,竟忘記了身在何處。
周晨縮了縮手,沒有掙脫,加大聲音道:“致遠,孩子考上中國美術學院了。”
“哦?哦,”楊致遠醒過神來,卻有些意興闌珊。他的目光轉上攬着她腰肢的男子,目光一凝,對方先淡淡一笑道:“楊先生吧?你好,慕容瑒!”
眼前這個男人看上去很年輕,最多不過三十歲,卻沉穩幹練,儒雅的外表下有深沉如海,讓楊致遠凝目盯了好一會兒,也沒能看透對方。只得擠出一絲笑意:“你好!”
王海英也帶着孩子走了出來,周晨立刻把孩子抱在了懷裡,逗弄起來,慕容瑒也坐在她身邊,與她一起逗着孩子,剩下的郭玉亮看看楊致遠,再看看王海英,只能暗暗嘆息。
王海英接到郭玉亮的暗示,笑着問周晨:“楊陽今年就參加高考了?”
周晨掃了楊致遠一眼, 見他也正看過來,心頭一澀,收回目光,道:“是啊,她自己要求參加,沒想到考的還不錯。”
“考了多少分啊?中央美術學院的分數線挺高吧?”郭玉亮也插話問道。
周晨笑笑,和慕容瑒對視一眼道:“楊陽考了697分,倒是夠上中央美院的。”
“697分?”郭玉亮大驚道,“居然考這麼高分!”
周晨眼中冷色一閃而過,即被微笑掩飾。“還好吧,所幸她選的是藝術類專業,這個分數倒是足夠了。”
接下來,王海英和郭玉亮也有些訕訕的,隨便問了幾句,郭母招呼吃飯。
飯桌上,氣氛很是沉悶,郭玉亮幾次試圖調動氣氛,也沒有成功,倒是周晨與郭母還說笑了幾句。
匆匆吃完飯,慕容瑒去開車,王海英和周晨走在後邊,“周晨,致遠這段時間來了幾次,都談起你和楊陽,聽起來,是真的後悔了。你要不要在考慮考慮,畢竟是孩子的親爸親媽……”
周晨不等她說完,笑着打斷道:“海英,明天去我那裡吃飯,帶着孩子一起去,莊園裡樹多,比別處都涼爽些。楊陽也說想她妹妹了。”
王海英張了張嘴,終是沒能再說出什麼,點點頭。慕容瑒已經開過車來,還親自轉過來,給周晨開門,又給周晨繫上安全帶,這才向王海英、郭玉亮點頭致意,上車離開。
看着車尾的紅燈閃閃地消失在夜色裡,郭玉亮和王海英無言地往回走。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錯過,就再無重來的機會了。
周晨回到家,深深地籲出一口氣來。
慕容瑒被周爸爸拉去下棋了。周晨從花圃裡走出來,走出莊園,看到莊園外許多人正聚攏在那裡,周晨不知緣由,信步走了過去。
看到那些人大都搬着小凳,甚至有的還帶着睡袋等在那裡,不由有些好奇,正好走到一名四十來歲的女人身邊,開口問道:“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那名婦女擡頭看了看周晨,道:“你不是當地的吧,連這個也不知道。”
婦女並不需要周晨回答,提起水壺喝了口水道:“喏,你看到這一大片園子了吧?這就是有名的碧遊莊園。這個碧遊莊園啊可了不得,不說每天那些遊玩的吃飯的,光每天賣出的花,就拉好幾十車呢!可是,人家莊園的花好,從別的地方進得花頂多能放一週了不得了,莊園裡的花插在瓶子裡,能開一個月。這麼好的花,幾十車都不夠賣的,我們本錢小,也無法簽訂長期供貨合同,就只能在這裡來排隊。”
“哦,你們每夜都來排隊,那太辛苦了!”周晨還真不知道自家莊園裡的花這麼搶手,不過聽說這些人每晚都會來徹夜排隊,很是吃驚,不由脫口道。
“噯,看你是外地人,也不瞞你了。你是不知道啊,從莊園裡兩塊錢批發的花,一倒手就能賣五塊,而且有多少就能賣多少。雖說晚上在這裡排隊是受點兒罪,但早上三點,莊園裡就開始發貨,轉身就能賣掉,不到五點就能回家了。白天歇着也是一樣啊!你看看,我這要文化沒文化,要本錢沒本錢的,多虧了這個園子,一天也能掙個五百六百的,比我原來起早貪黑的賣菜已經輕快多了。”
這個婦女頗爲善談,又等着排隊沒啥事兒,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完了還感嘆道:“聽說啊,這個園子的老總也是個女的,可是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啊,同樣是女人,人家白手起家,一年功夫就掙下這麼大一個家業……嘖嘖,聽說啊,這位女老總啊,原來也就是個普通的女子,可沒想到哇,他那個不知好歹的男人起了外心,居然看上了外頭的女人,非得與她離婚。這位女老總一氣之下就去了雲南,從那裡學來了這養花的技術,帶回了這些好花苗子。一年功夫就成了億萬富翁……嘖嘖,那個瞎了眼的男人,想必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周晨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好奇隨口一問,居然聽了一段關於自己的八卦。她今晚出來散步,一件寬鬆t恤半褲,涼拖,打扮的非常休閒。想必這位大姐雖然天天在這裡做生意,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女子正是她口中的傳奇女性吧!
周晨乾笑了幾聲,告別那位婦女,轉個彎,沿着路邊的人行路,漫無目的地散着步。
一年來,周晨也給縣裡送了不少東西,比如街道兩旁的綠化花卉,周晨就送了兩條主要幹道的。如今,街道兩旁樹木掩映,鮮花似錦,讓這個小城增色不少。當然了,她主動做出這些,縣裡對莊園的政策性支持,她也沒算吃虧。
走着走着,周晨看到一棟十二層的灰色大樓前,停下了腳步。
不知不覺的,她竟然又走到了當年的家門口。
看着這棟當年全縣第一高建築前,仍舊是那道自動伸縮門,仍舊是天藍色的門房,仍舊是不但但整齊的小院子……
曾經,十三年的婚姻,她在這個小院子裡出出進進住了整整十年。從開始騎着自己行車帶着小豆丁楊陽,到後來的摩托車載着小學生楊陽,再到後來楊陽大了,她開上了小小的鈴木車……
曾經,她和女兒笑得像兩朵花,在衆人眼中也是幸福和快樂的代表呢!
不知不覺地,周晨恍惚沿着曾經熟悉的路,踩着記憶中的腳印,走進大院,走到熟悉的第二單元。一層層臺階,顯得陳舊的樓道……似乎都看到一個女子牽着一個小妞妞的手,快樂地攀登着,似乎這一百多層臺階,在那一大一小兩張燦爛的笑臉下,也變成了坦途和快樂之旅,沒有勞累,沒有怨憤……
直到,某一天,一大一小兩張臉上的笑淡了、消失了,僅剩下堅韌和倔強。她們堅持着,堅守着自己的家,卻終無法感動老天,更無法感動那個變了心的男人。
終於,周晨再一次站到了當年的家門口。門上仍舊貼着兩隻歡喜的小兔子。周晨甚至清楚地記得,楊陽剪着膠帶,她一點點將這對小兔子貼在門口的情形。
這個,她和楊陽堅守的家,如今也只剩下一棟空屋了。
楊陽考入大學,即將開始另一段美好嶄新的生活。她也已經牽住了慕容瑒的手,走進新的幸福。
罷了,過去的就徹底過去吧!
周晨轉過身,慢慢走下樓梯。因爲現在不缺房子,也不缺這一點點房款,這套房子就一直放在這裡,連裡面的傢俱物品,她都沒有動。
如今也沒必要再留下去了,都交給周暉,讓他處理掉吧!
走出曾經熟悉無比,母女倆賴以遮風避雨的房子,周晨深深地吁了口氣,彷彿把長久以來鬱積在心底的悶氣都呼了出去。
擡頭望望天空,周晨微微笑了,忘記過去,才能無牽無掛地開始新生。
走出大門,周晨的手機響了,一條短信息:我想見見孩子,行麼?
周晨這一次真的毫無介懷的笑了。這個男人終於還記得自己是一個父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