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很多,也不過一轉念。
對方提出退錢,周晨也頗爲好奇原因,就答應下來了,“那麼,我們在琉璃廠門口的汲古閣茶館見面吧。”
“這……”對方卻似乎有些爲難,沉吟了一下,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周小姐,實不相瞞,我的身體不方便出門,能麻煩您到我家裡來一趟麼?”
如此貿然地打電話,又提出讓她去家裡……這確實有些不可思議了。周晨暗想,難道是上次自己的六十萬引得別人起了貪念,想圖財害命來了?
這個念頭一起,周晨忍不住無聲地咧了咧嘴,稍稍靜默了片刻,道:“好吧,你告訴我你家的地址。”
男人告知周晨,他叫肖平安,住在陶然亭北菜市口附近的一條衚衕裡。
掛斷電話,周晨暗想,菜市口可不是啥好地方,明清兩朝,那裡可是專門殺人的刑場所在地。要將她騙到菜市口下刀劫財?
周晨挑挑眉角,和家裡打聲招呼,去了菜市口。
········
琉璃廠,振寰閣。
入冬之後,寒冷的天氣讓出行的人也多選擇午後溫暖的時間。剛剛打開門,看着外邊陰冷的天氣,想着今天顧客估計又不多了。小城子百無聊賴地拿着刻刀坐在旮旯的暖氣邊練起木雕手法來。
跟着掌櫃的看了兩年,薛景良雖然沒收他爲徒,卻也不時地指點幾句,小城子的木雕手藝也算小有所成,雕刻的物件兒雖然稱不上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卻也算是像模像樣了。前些日子,雕了個滾繡球的小獅子,薛景良給了句評語:“比機活兒強了!”
機活兒,說的是用機器切割雕刻打磨的木雕工藝品,那些工藝品尺寸比例每一條刀痕線條都是提前設計好的,雖然誤差少,廢件少,產出率高,但卻千篇一律,較之手工活兒少了一份靈動。
薛景良說小城子的雕件比機活兒強,那就說他的雕件有一絲靈性,刀工還差。
這個評價雖然不夠高,但小城子已經很高興了。手藝活兒最可貴的就是要有一股靈氣勁兒,有了靈氣,手工慢慢磨練就是了。
抱着這個念頭,小城子很快就沉下心來,一刀一刀地雕刻着手中的木料。這塊木料是薛景良做傢俱的邊角,是一塊上好的花梨木。雖然不是黃花梨,做雕件練手工也算是上乘木料了。這也是薛景良發話後,小城子纔敢用的東西。
這塊花梨木是一個長方形的,中間稍偏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凹陷,小城子一看到它,就想起了美女的細腰,所以,他決定雕刻一尊仕女。
幾刀下去,仕女的大致形態已經呈現出來,裙裾長曼,水袖流瀉,已經有了幾分曼妙的味道。
小城子慢慢地一刀一刀地開始雕琢衣飾的花紋、衣裙的皺褶……
“咦,店裡沒人嗎?”一個帶着幾分傲氣又有些浮漂的聲音傳來。小城子手下一哆嗦,一個衣褶就刻偏了。
他有些懊惱地擡起頭,向着門口看去,就見三四個二十幾歲的青年走了進來,爲首的一個一身名牌,昂着頭,打量着店裡的商品,目光中頗有些不屑的味道。
“幾位,想要些什麼傢俱?咱們店裡明清傢俱都有,北京城不敢說,整個琉璃廠我們店是最全的……”不管來人態度如何,開門做買賣,進門就是客,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小城子仍舊是態度殷勤地迎了上去。
“好啦,好啦,別羅嗦了,就這些破爛玩意兒還敢在我們李少面前顯擺。”來人中一個青年不耐地打斷了小城子的生意經,態度蠻橫地道,“趕緊的,帶我們李少看看你們的真玩意兒。”
小城子聽出這個人正是剛纔開口的那個,瞥了那人一眼,心裡有氣也不敢發作,仍舊擠着笑道:“那就請幾位上樓看看,樓上的都是我們店裡的珍品……”
那個李少態度雖然倨傲,卻也沒有說什麼惡言,跟着小城子上了樓。
二樓的物件兒本就是振寰閣中的高檔商品,老物件和新物件陳列有致,又加了一些點綴,看起來比樓下的上檔次多了。
那個李少看了一眼,幾不可察地點點頭,隨即,掃視的目光一頓,直接朝着放在屋角的那套紫檀木傢俱走去。
小城子一看這樣子,知道這位看上了這套紫檀,心裡咯噔一下,臉上卻還保持着和悅的笑容道:“李少好眼光,這套物件兒是客人出料在本店定做的。剛剛收工,還沒來拿……”
“這套值多少錢?”一直沒開口的李少突然開口打斷了小城子的囉嗦。
小城子微微一愣,順口說道:“怎麼着也得一千七八百萬吧!”
這套老檀木傢俱因爲是定做,薛景良並沒有定價,小城子如此說,也是根據他賣過的老檀木傢俱估計的。一般的老檀木座椅,都在五十萬到八十萬之間,周晨這一套是一個羅漢牀、四把座椅,兩個小几,一個炕桌、一個腳踏,一個香案,還有兩個三層花架,三個書櫥,一個書案,還有幾件客廳和書房用的小物件,零七雜八的有小二十件之多,特別是羅漢牀和書案,都是大木構造,所用的紫檀木可不是用錢能夠衡量的。現在想要找這樣的紫檀木都沒處找,價格自然不能比照普通紫檀傢俱。
“你訛人吶?這麼幾件破傢俱,還一千多萬……”那個浮漂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卻被李少擡手止住。
小城子剛剛鬆了口氣,就見李少從身後一個人手裡拿過一本支票,刷刷刷地填了一張撕下來遞到了小城子的面前:“這是兩千萬的支票,你把支票給那定做的人,這套傢俱我要了。”
“啊?這……這……不合適啊!”小城子看着那支票上直晃眼的一串‘零’,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登時出了一身汗,結結巴巴地說着,往後退了一步。
兩千萬啊,就是他們振寰閣也不值這麼多錢。但是,小城子經過那天薛景良的話,卻已經知道,能夠拿出那麼多老紫檀木來定製傢俱的人,也絕非庸庸之輩,眼前這位再傲氣,他也不敢私自將這套傢俱賣了。
“嗯?”李少冷硬的表情第一次發生了變化,露出一抹怒色來。
“李少,我知道您喜歡這套傢俱,也給了我門臉,但這套傢俱的木料都是客人自己的,我們小店只是承做,沒有權利買賣……”說到這裡,小城子靈機一動,兩家他們都不敢招惹,那麼何不如將兩家叫到一起,買賣成不成,就與他們振寰閣無關了。
這個主意一冒頭,小城子就像溺水抓了一塊浮木般,目光中露出了一絲亮色,乘着李少背後的幾個人沒有發作,立刻道:“這樣吧,我看李少也確實喜歡這套傢俱,不如我給您聯繫聯繫傢俱的主人,您和她談談如何?”
李少臉上的怒色已經退去,點了點頭。小城子如蒙大赦,立即跑到一個角落,給薛景良打起了電話。
周晨和慕容瑒來的時候,具體的事務都是直接與薛景良談的,雖然小城子說給兩家聯繫,卻實在不知道周晨的聯繫方式,所以只好給薛景良打電話,順便向薛景良報告一下今天的事兒。
······
周晨住的四合院與菜市口並不算遠,半個小時後,她已經將車停在了菜市口大街旁的一個停車場裡。擡腳走進了一條保存完整的老胡同。
這條衚衕裡雖然沒有周晨的四合院那般整齊,但青磚青瓦,卻是地地道道的古建築。周晨一邊欣賞着兩邊門洞中殘存的石鼓雕花,一邊往前走,在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前停住了腳步。
這座院子因爲年代久遠,顯得有些破敗,從門洞裡看進去,可以看到院子裡後來搭建的小飯棚、小煤屋之類的建築,使得本就不大的院落,顯得越發擁擠逼仄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大雜院了。周晨想着,擡腿走進了門。
迎面正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了出來,看到周晨眼中露出了一絲疑惑。
看着雜亂無章的院子,周晨正要開口詢問肖平安的住址,那男人卻主動開口道:“請問您找哪位?”
“哦,我想找肖平安,他是在這裡住嗎?”
“哦,找老肖家的安子啊,”那個男人臉上的疑惑褪去,露出一份熱情,擡手指着院落最裡端的東北角道,“您看那兒,就那棵石榴樹後邊的門,就是老肖家了。”
周晨道過謝,走過那棵歪歪扭扭的石榴樹,看了一眼稍顯敗落卻有着精美雕花的木門,擡手敲了敲。
很快,門內想起了夾雜着嘟嘟的異常聲音的腳步聲,周晨微微一愣,這嘟嘟的聲音很明顯是木拐拄地發出的聲音,肖平安說自己不宜出門,難道是腿腳不好?
正疑惑間,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周晨微微一愣,來開門的居然是她認識的人,振寰閣的薛景良。
“薛掌櫃?”周晨禁不住低呼了一聲。
薛景良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微笑道:“周小姐,平安是我的師弟,很不好意思,勞煩您親自跑一趟。”
周晨點點頭,不予置否,隨着薛景良進了門。
直到見了肖平安,周晨才明白過來,爲什麼要讓真正不良於行的薛景良應門了。
肖平安斜靠在一個躺椅上,雖然穿着褲子,但空蕩蕩的褲管說明了一切。
看到周晨掃了肖平安的腿一眼,只是眼中閃過一絲瞭然,並沒有絲毫的輕視,薛景良臉色好了不少,讓着周晨在一個普通的沙發上坐了,又要張羅着上茶,周晨客氣了一句,見薛景良堅持,也就沒再說什麼。
房中的傢俱都有些年頭,也很簡單,卻打掃的很乾淨。最顯眼的就是肖平安面前的兩米多長的書案,上邊擺着一二十件或完成或剛剛開始的木頭雕件,大都是些筆筒、座架之類的小物件,卻無一不精雕細刻,還有一套十二生肖的小花件,只有拇指般大小,卻個個雕刻的形態逼真活靈活現,很是精美。
肖平安看上去有些靦腆,自周晨進來只是略笑了笑算是招呼,其他的一切都是薛景良在做。
等薛景良將茶送上來,各自安坐,肖平安看了薛景良一眼,才道:“周小姐,很冒昧給您打電話,有勞煩您上門……”
說到這裡,似乎不知道下邊如何說下去,竟擡眼看向薛景良。
薛景良輕輕咳了一聲,開口道:“周小姐,實不相瞞,那對筆筒是我們師傅的手藝,前些日子,我在琉璃廠碰巧看到,花兩萬塊買了回來,沒想到被嬸子弄錯了,當成了平安雕的玩意兒賣給了您……”
難道還要贖回去?周晨挑了挑眉,卻沒有搭話。肖平安卻紅了臉,露出幾分尷尬來。
薛景良畢竟經營振寰閣多年,察言觀色比肖平安強了不少,見周晨如此,知道她大概誤會了,急忙道:“那對筆筒既然被周小姐買下,自然是與周小姐有緣,我們並不想再要回來。我也是今天才剛剛知道這件事。”
說到這裡,薛景良看了肖平安一眼,道:“這些年,平安靠着一副好手藝,做些小玩意兒賣,生活無憂,卻一直遺憾沒有上好的木料,手藝再好,也賣不上價去……上一次,是我看到周小姐手中有些木料,這才起了意,想着請周小姐來商議商議,能不能轉讓一些木料出來給平安……”
周晨心中一喜,這算不算瞌睡了有人送枕頭?面上卻仍舊淡淡地。
薛景良見她不開口,神情冷淡,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是貿然,急忙解釋道:“周小姐,其實我們並不想要大料,上一次您在振寰閣做傢俱,落下不少邊角料,正好給平安用,我們這一次請您來,就是想商議一下,看您能不能將那些邊角料讓給平安……”
雖然與薛景良和肖平安兩人接觸不多,但周晨卻可以看出,這兩人都很淳樸,既有殘障人的自卑,又有手藝人的一點兒傲骨,待人接物是差了些,但並沒有惡意,所以也不會讓人生出討厭。
而且,這兩人的手藝,周晨都見過了,稱得上‘精湛’兩字。這樣的人,最適合做的,就是技術工作,恰恰符合她的要求。
看着薛景良和肖平安都露出了幾分赧然和焦急,周晨因爲兩個人的失禮而生出的一絲不快也散了,翹了翹嘴角道:“那些邊角料給肖師傅用沒問題……”
“不過,”兩人聽了都是一喜,就聽周晨話鋒一轉,又露出一份緊張來。周晨微微一笑,道,“肖師傅雕刻的物件兒,不能再往外賣,都由我來收購如何?”
肖平安和薛景良對周晨這個要求顯然很意外,對視一眼,薛景良問道:“周小姐想要做木製品生意?”
周晨此時已經是一臉坦然的微笑:“薛掌櫃,肖師傅,實不相瞞,我是做珠寶生意的,前些日子意外地得了一條木料進貨的途徑。我就想着,在我的珠寶店裡,加一個木雕專櫃,賣木雕工藝品。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木雕大師,今天能夠見到兩位,也算是緣分。我就想,讓肖師傅來做我們公司的特聘師傅。不知肖師傅意下如何?”
周晨這一番說下來,薛景良露出一份喜色,反倒是肖平安目光深沉,沒有一絲喜色。
周晨將兩個人的反應看在眼中,知道一些手藝人雖然生活並不如何富足,卻都有一絲驕傲,知道要求不能太急,卻也要將自己的誠意表現出來。
略微整理了一下語言道:“我那邊走的是精品路線,一直想找一個手藝精湛的師傅。無奈,現在這些老手藝漸漸式微,會的人越來越少。所以一見肖師傅的手藝,就見獵心喜,忍不住貿然提了出來。肖師傅雖然是特聘師傅,我們卻沒有太多的要求。若非有人定做,其他的肖師傅都可以自由設計,自由發揮。”
肖平安聽了周晨這一番話,神色緩和了不少,看了看薛景良,道:“雕蟲小技,承蒙周小姐不嫌棄,本當即刻答應。但我的身體不便,恐怕到時候反而耽誤了周小姐的事兒……”
這話已經明顯帶了推託之意,周晨自然不能讓他說完,立刻笑道:“肖師傅多慮了。我那邊總得來說還是以珠寶生意爲主,但從古至今,木雕擺件、首飾,也備受推崇,不容小覷。恰好我又得了這麼些木料,不但有幾百年的老紫檀木,還有黃花梨,甚至還得了幾塊伽南香。這麼好的東西,若是任有它擱置庫房蒙塵,實在是可惜……”
說到這裡,周晨輕輕地嘆了口氣,略顯失望道:“不過,我也沒有勉強肖師傅的意思,若是肖師傅實在不願……”
這次換成肖平安着急了。他不等周晨說完,兩眼亮亮地道:“周小姐可否先帶着我們看看木料?”
黃花梨和小葉紫檀雖然還能見到,但幾百年的材料卻早已枯竭。更別說比黃金更貴的伽南香了,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個傳說了。周晨之所以提及這些,就是投其所好。聽肖平安這麼急切興奮,她暗暗一喜,點點頭,從自己的揹包裡拿出幾塊木料,棕黃、紫紅、紫褐色黝黑油潤,正是她所說的黃花梨、小葉紫檀和伽南香。
這幾塊木料都不大,最大的一塊黃花梨木不過近尺,質地卻非常細密堅實,沒有絲毫的裂隙枯朽,肖平安一見之下,就再也挪不開眼了。當即拿過去,細細地把玩起來。
薛景良見此,也露出了一絲喜色。他這個師弟心思靈巧,技藝也在他之上,卻只是性格有些孤僻,是以一直只在家裡雕些小玩意換錢度日。若是,真的答應周晨做了特聘技師,生活有着不說,也能有珍稀的木料,彌補他多年來空有一副好手藝卻無料可雕的遺憾。
肖平安把玩木料,周晨和薛景良也沒有說話,一時屋子裡很是安靜。
突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周晨看向薛景良,卻見他剛剛接通電話,就變了顏色,厲聲呵斥道:“胡鬧!那些傢俱都是客人定做之物,我們怎麼能參與買賣?……”
不多時,薛景良掛斷了電話,轉臉看到周晨,臉上露出尷尬之色來。
“薛掌櫃的店裡遇到什麼麻煩了嗎?”周晨已經聽出是振寰閣中定做的傢俱,被人看中強買,不由就想到了自己定做的那套老紫檀木的傢俱。
“嗯,”薛景良一臉窘色地點點頭,隨即道,“周小姐,是我們店裡的夥計處理不當,您放心,我不會將您的聯繫方式透露出去的。您,您也最好儘快把傢俱取走。”
“哦,有人看中我那套傢俱了?”周晨挑挑眉,微微一笑道,“這幾塊木料就給肖師傅留在這裡,我隨你一起去振寰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