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冬季的黎明來得很晚,卯時已過天卻依舊暗沉沉的,雪已經不下了,有的只是呼嘯的寒冷,長安城長街行人來去匆匆,晨起賣菜的挑夫也是恨不能將整張臉都埋進衣服裡頭,省得那冰刀子似的風颳得難受,好似整張臉都失了知覺一般。
蘇鳳錦裹着戰青城那件過大的狐裘大氅站在張府的門口,這件狐裘大氅原也不是她要穿的,是晨起的時候戰青城將她送到張府硬塞給她的。
這狐裘大氅披在蘇鳳錦的身上瞧着唱戲的似的,長得很,蘇鳳錦頭上戴着兔毛做的糰子護着耳朵,手裡頭還緊提着這件貴得要死的狐裘大氅,生怕落了地沾了污水。
田七哈着氣開了門,見蘇鳳錦來了,忙將人請了進去:“蘇姐姐,今兒冬月呢,又寒又冷的,老爺還沒起來呢。您快隨我去屋裡頭烤烤火。”
蘇鳳錦提着大氅跟着田七一塊入府去了後院的藥閣,藥閣裡頭堆滿了藥材,蘇鳳錦也不識得那些藥名,只跟在田七後頭繞過藥材去了那一個巨大的鼎下邊,鼎下邊正生着火,火很小,整個屋子裡頭瀰漫着一股子濃濃的藥味兒。
田七拉了個小凳子給她:“老爺吩咐過了,這幾日你就跟着我在藥閣裡頭幫幫忙。”
蘇鳳錦指了指鼎底下的火:“這個要燒嗎?”
“這幾日天寒得很,要時時保持小火,每隔三日那鼎裡頭的藥材就要重新換一遍,正巧今日是最後一天了,明日要換藥材了。”田七是個生得濃眉大眼的孩子,約十歲大小,骨骼生得很纖細,瞧着比十歲還要略小一點點,那雙眸子明亮又幹淨,人也懂事得緊,府中的藥閣一般不會允許旁人進來,所以多半都是這小子在打理,倒也是個能幹的孩子。
蘇鳳錦點頭應承着,她來的時候便吩咐了東屋的,誰也不許跟着她。
畢竟是要去別人家裡幹活的,身旁帶個人原也不太像話。
蘇鳳錦在爐子邊坐了一小會兒便暖和了,乾脆就去了那件大氅,張太醫推門走了進來,手裡頭還拿着個東西在搗藥,見蘇鳳錦來了,將那東西塞進她手裡:“這兩日你去藥房裡頭搗金創藥,越多越好。”
“好。”蘇鳳錦捧着藥鉢跟着張太醫去了藥閣。
藥閣的最裡頭有無數面櫃子,櫃子高入屋頂,每一面櫃子上頭都寫有木牌子,蘇鳳錦一路走,白芷、白頭翁、長卿、雪見草等藥名一眼掃過,蘇鳳錦跟在張紀全的身後繞了大半天,瞧着這巨大的藥閣就似一個迷宮似的,也不知田七這孩子是怎麼打理的。
“此處有藥共一萬七千餘種,金瘡藥的藥方在這,你自個兒看着抓,若是多了藥狠了,少了不達藥效,可不幹老夫的事。”張紀全扔了個方子給她便走了。
蘇鳳錦站在藥閣裡頭,捧着方子瞪着這一萬七千餘種藥高七八丈的藥櫃子面容微微扭曲。這麼多藥,跟個藏書閣似的,她上哪兒找啊!
“三七……”
蘇鳳錦做的事兒其實倒也輕鬆,無非就是將藥全部集齊,再搗爛了做粉,旁的事就有田七去操心了,只是這諾大的藥閣裡頭尋一味藥,真真是廢人心神。
蘇鳳錦細細數了數,金瘡藥裡頭有十五味藥材,而藥閣裡頭有藥一萬七千餘,她先將藥名記了一遍,再爬上爬下的去尋藥材。
外頭田七跟着張紀全自暗道裡頭出來,一臉擔憂:“師父,戰將軍暗地裡差咱們做那麼多金瘡藥,莫不是又要有大動靜了?”
張紀全冷哼了哼:“這事兒可別告訴她。”
“將軍將蘇姐姐送咱們這兒來莫不是護着她?”放眼天下,這張府裡頭不是毒就是藥的,哪個人敢亂闖?便是戰青城也只敢帶兵圍了府不敢闖進去,如今細細想來,那麼個理由倒也可用。
張紀全敲了敲他小腦袋:“就你曉事!去看着些,瞧着呆頭呆腦不知輕重的,別將我的藥弄毀了。機靈些,莫說了不該說的。”
田七笑得陽光一般:“是,老爺。”
張紀全點了點頭,背了個藥箱子出了門。
蘇鳳錦對於醫藥一事不敢怠慢,又恐有急用,所以便老老實實的尋藥材,拿小稱稱是一錢也不敢有多的。
這般一忙便忙到了天黑,餓得頭暈眼花的,田七和提了飯食過來:“蘇姐姐,你瞧我一忙就給忙忘了, 這是將軍差人送來的吃食。”
那盒子一打開便是濃香撲面而來。蘇鳳錦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當即拿了碗筷坐在桌前開吃,扒了好幾飯見田七在一旁咽口水,便拉了他一塊兒。
今兒早晨的時候難得戰青城竟穿了戰衣出門,瞧着英朗神武,威武非凡,想來是出城去練兵,蘇鳳錦向來不會多問她朝堂上的事兒,這一次也不會去問,想來來日方長的,能出什麼事兒呢。
用過膳之後蘇鳳錦便去睡了,因着她休息的那間屋子側面便是正街大道,後半夜時忽又下起了雪,隱約裡聽見誰在唱戲,混着鐵甲兵戈的聲音,於暗沉飛雪的夜色裡格外入耳。
她披衣起身,卻見藥閣外的亭子裡頭亮着一盞燈,一人正身着戲袍手執摺扇低吟淺唱。
蘇鳳錦不懂劇,只是那曲調她卻是聽過的。
唱的是霸王別姬,那亭中亭亭之影卻是虞姬。
田七提着一盞燈坐在門口,朝蘇鳳錦低聲道:“吵醒你了吧,其實老爺先前不這樣的。”
蘇鳳錦微微瞪眼:“那位是張大人?”
張紀全還能唱戲?唱的那女音真真是透進了滄桑。
田七披着披風縮着身子點了點頭:“我也是聽府裡頭的人說的,老爺年輕的時候喜歡和夫人去瞧戲,有一段時間夫人還特意去學了戲,夫人學的是霸王,老爺只得學了虞姬,夫人不曾病故的時候老爺還常常同夫人在那亭了裡頭唱,真真是笑煞府中人呢。”
蘇鳳錦凝着那抹華寂的身影,忽覺酸澀:“這也是聽說的?”
“嗯。打我曉事以來年年冬月老爺都會來這兒唱戲。”田七點了點頭,吹滅了燈盞,兩人擠在門檻上坐着,瞧着那婉轉清唱的張紀全,時光彷彿瞬間扭曲,蘇鳳錦依稀里好似瞧見了另一個同他一起唱戲的身影。
田七扯了扯蘇鳳錦的衣,低聲道:“蘇姐姐,你瞧見那藥圃邊那個小屋子了嗎?”
於月光下亭旁確有一個小石屋模樣的東西,蘇鳳錦當時以爲是作他用的,不曾多想,可如今一看才發覺不大對勁兒,怎的瞧着同她孃親那個墓似的。
“那是夫人,老爺不顧那些道士的阻攔,執意將夫人葬在了這裡,道是離得近好照顧,蘇姐姐,其實老爺十幾年前原也不過就是個半桶水大夫,這十幾年來見天的琢磨醫書,將人都磨老了。你來府裡的時候老爺可高興了,還吩咐我裡裡外外打掃了一番呢。”
田七雖還小,卻打小跟在張紀全的身旁,他經歷的怕是不比蘇鳳錦要少的,加之府上多少會有些老一輩的下人談及往事,田七坐在一旁越聽便越心疼這個言辭犀利的張大夫。
“那,他爲什麼要拒爲人家瞧病?”蘇鳳錦裹着戰青城的狐裘大氅,那道暗黃色的身影在風雪裡舞動,寒冷的風雪裡有戲文在嗚咽,那每一聲的低吟淺唱都好似一段被重新開啓的往事,厚厚的塵埃撲而來,盡是苦澀的味道。
田七哼哼道:“有一部分是已經沒得救了,還有一部分……先前有意無意欺負過夫人,反正連着小一輩的老一輩的,老爺都不救。”
蘇鳳錦哭笑不得,這大約便是因果報應了。
夜間的風雪落得大了些,齊整的腳步從大道穿行而過,蘇鳳錦心裡隱約有些不安:“田七,外頭是怎麼了?怎麼金戈鐵馬的。”
田七心頭一跳:“嗨,那有什麼呀,這長安城裡頭不是有巡防營嗎?見天的都是這麼巡邏的,咱們已經習慣了的,可都要聽着這聲音才睡得安穩呢。”
蘇鳳錦哦了一聲:“那張大人要唱到什麼時候?眼下天這般冷,莫病了纔好。”
田七緊了緊身上的衣袍,大雪紛飛裡那人倒是不唱了,提了一盞酒哆嗦着來到那石屋子前坐下,飲一杯倒一杯的,蘇鳳錦默了默,終是回屋抱了件披風提了燈出去。
走近了才發現,那兒果真是個墓,而且立了碑,碑上寫的什麼,烏七抹黑的蘇鳳錦也不曾瞧清楚,她替張紀全添了件衣,寒風大雪裡吹得她衣衫凌亂雪滿白頭。
張紀全眼眶熱了熱,似浸在夢中:“你來了?可是來接我?”
蘇鳳錦伸了手在他眼晃了晃:“張大人,我是鳳錦。”
張紀全倒了杯酒笑了:“原是你,怎的不睡?金瘡藥都搗完了?”
蘇鳳錦坐在他身旁,取了那空杯子倒了杯酒,一口悶過之後便後悔了:“這什麼酒!怎麼這般辣,咳 還嗆人。”
張紀全瞧着她狼狽的樣子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像當真是像,她年輕的時候第一次喝燒刀子,也是你這般模樣,如今想來,已過了幾十年的光景了,這時光倒真是快。”
蘇鳳錦抹了一把風拍過來的雪渣子,蜷作小小的一團:“真難喝,也就你喜歡。”
“她也喜歡。”張紀全指了指後面的墓碑。
蘇鳳錦將整張臉都埋在寬大的狐裘大氅,悶聲悶氣:“她纔不喜歡冰天雪地裡同你在這兒吹冷風呢。若是身子差些的,還不得凍出毛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