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不走。”宋寧默忙扶着她坐了下來,掏出帕子替她擦拭眼淚,又細細親吻她的眼角,鼻間,嘴角,“我們子衿一向理智,怎麼如今反倒是急了?”葉子衿偏過了頭,明知自己失態,卻也無可奈何。
她也不過是個女人,普普通通的小女人罷了。
莫語的生死,已經在她心頭狠狠剜去了一塊,如今若是連宋寧默也要去那烽火連綿之處,葉子衿真真不知道,這以後的日子,自己當如何度過。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幼時念着,只覺心頭沉甸甸的,卻也不過是爲賦新詞強說愁。
到得如今,想起這句詩,硬生生打了個寒戰。
葉子衿將每一天,都當做是他們相聚的最後一天。
宋寧默倒也是遵守了諾言,不再提起上戰場之事,只是進宮越來越頻繁,顯見得是在和楚夕暮商議大事。葉子衿心中有愧,只安心等他歸來,兩個人都不再提及莫語之事,周邊氣氛卻分明有所改變。
葉子衿偶爾也問上幾句,宋寧默倒是知無不言,只是,始終無法從他口中,得知莫語一星半點的消息。在戰場上,出現這種情況,生還的可能,低得不能再低。只是葉子衿不願放棄,她仍在苦苦等待莫語的歸來。
興許是邊關戰事不利,宋寧默雖然極力掩飾,眉宇中卻始終有着掩飾不去的擔憂。
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葉子衿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她有些無能爲力,更有些深深的惶恐。
她不知什麼時候,宋寧默就會舊事重提,而那時候,她又該怎麼阻止他呢?
一大早的,宋寧默便進宮商議事情,也不知幾時才得回來。葉子衿只呆呆的坐在榻上,懷中躺着熟睡的孩子。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宋謹明也如同當初產婆所說,越長越白。或許是長開了的緣故,露出了和宋寧默相似的形容來,父子二人儼然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葉子衿垂下頭,默默的看着他,忍不住伸手觸摸他的小手,小人兒身子軟軟的,就這樣依偎在她懷中,叫她心都軟了下來。過了片刻,似乎是有些不自在,聳聳鼻子,嘴角吐出了幾粒泡泡。
葉子衿心中生出了幾分歡喜之意,見丫鬟們來來回回的走動,又恐擾他睡覺,忙命乳孃抱着去了別處歇息。這樣一來,她反倒是無所寄託,有心翻出舊時繡布來刺繡,卻是沒有那樣的耐心,只託着下巴,魂遊九天。
“趁着太陽勢頭正好,也是該將箱籠都翻出來曬曬了。”紫蘇心知葉子衿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大好,眼見着她又開始走神,只故意哄逗着她開心,“要不小姐也去外頭坐坐?池子裡的荷花都開了,正是好看的時候呢”
葉子衿搖了搖頭,這些日子一直的擔憂,似乎在心裡落成了孔,陽光照進來,又漏出去,覺察不到絲毫溫暖。縱使外頭陽光再好,也無濟於事。每每睡着,夢中必是幼年時和莫語兩小無猜的種種,歡聲笑語,恍若隔世。
那場噩夢猶深深刻在葉子衿心底,揮之不去。更令她惶恐不安的是,宋寧默不知何時,就會離她而去,奔赴邊關。從國家大義來講,她應該效仿那些巾幗鬚眉,以不輸男兒的傲氣親自送宋寧默上戰場。
只是,她做不到。她是妻子,也是母親。她懷中的孩子,如今也不過幾個月大,還是嗷嗷待哺的年紀。葉子衿只覺每一日,都在煎熬。宋寧默猶豫,踟躕,男子漢,建功立業,自然是在戰場上。
從這一點來說,葉子衿的確該成全宋寧默。也不知有誰說過,真正愛一個人,就要放他自由。種種大道理,葉子衿何嘗不明白,只是心裡,終究是割捨不下。攤開雙手,望着自己的掌心,一條條脈絡,也不知通往何方。
又有哪一條,在指示她前進的路?
她和宋寧默之間,不過只有短短四年的歡愉,就此一別,葉子衿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會擔心成什麼樣子。莫語便是那前車之鑑,論聰明,論身手,莫語不見得遜於宋寧默太多。事實上他是莫家這一代,本來最該有成就的一代。
丫鬟們來來去去,將屋子裡的衣裳,小物件拿出去晾曬。葉子衿只覺心頭煩悶不已,推開窗子,靜靜出神。“這還是在蘇州的時候,帶回來的東西。”紫苑打開了最下面的箱籠,翻出了幾個匣子。
循聲望去,葉子衿心頭猛地跳了起來。三步做兩步奔到了箱籠邊,從她手中一把奪過了匣子,放在了懷中,略有些傷神的合上了眼,“你們都出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紫蘇幾個擔憂的看了她幾眼,眼見着她面露不耐,不敢不從,只得默默出去,卻是不敢當真離開,只在門口守着,仔細聽着裡頭的動靜。
萬籟俱寂。
葉子衿雙手微顫,慢慢打開了匣子,裡頭靜靜躺着那株莫語送給她的紫玉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事到如今,葉子衿心頭早已沒有了那些雜念,只是牽掛着他的安慰,只盼着他能早日歸來。將紫玉釵,牢牢的握在手心,似乎還能從中感受到他的溫度。窗外,片片綠葉飛揚,夏日的陽光這樣刺眼,只有屋子裡的她,已經過完了整個秋天。
就這樣,靜靜的坐了許久。葉子衿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莫語牽着她的走,走過餘杭的石板路,小橋流水,最是好人家。她以爲自己已經忘卻,只是沒想到,很多年以後,卻會想到,當初尚年幼時候的情形。
窗外的陽光,一點點黯淡了下去。葉子衿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是身子僵硬着,也覺察不到痠痛。夕陽西下,晚風拂面,撩起她額前的碎髮。葉子衿默默走到銅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也不過十幾日的功夫,整個人似乎消瘦了一圈。
再也沒有了從前的精神。
葉子衿用金釵在胭脂盒裡挑了一小塊胭脂,用花水化在手心,一抹紅暈慢慢漾開。與臉色無異的脣上沾染了那一點胭脂,整張臉豔麗了不少。葉子衿淨了手,才緩緩的,鄭重的,將紫玉釵插在了自己髮梢。
小舅舅,你看見了沒有,你送給我的釵,我終究是戴上了。
葉子衿慢慢合上了眼。
身後木門傳來咯吱一聲響,卻是紫蘇走了進來,“小姐,天色已晚,要不要用晚膳?”
葉子衿置若罔聞,對着銅鏡看了許久,才立起身來。只是雙腿麻木,人不自覺的朝鏡臺歪了歪。紫蘇大急,慌忙就要上前來扶住她。卻只聽得清脆的聲音,在空落落的屋子裡響起。
那支紫玉釵,從她發間滑落,隕落在地,斷成了兩截。
葉子衿慢慢跪在了地上,握着那斷釵,良久無語。
身旁紫蘇似乎在說些什麼,她再也聽不見了。不知何時,面上已是一片冰涼。
挽留不住的,終究是挽留不住。
“小姐,您沒事吧?”紫蘇見着她臉色慘白,忍不住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若是喜歡這釵,到時候叫工匠照着原樣打一支好了。”葉子衿只是搖頭,聲音低似囈語,“斷了就是斷了,即便是照着原樣打,也不是當初那支釵了。”
紫蘇聽着這語言不祥,心中咯噔一跳。
卻見葉子衿身子一歪,整個人倒在了地上,手恰巧按在那斷釵之上,劃破了一道口子,鮮紅的血染紅了她白潤的手掌。紫蘇大驚失色,扭頭便喊:“快來人!小姐暈倒了!”丫鬟們跌跌撞撞的跑進門,眼見着勢頭不好,又匆忙去叫大夫。
迎頭卻幾乎要撞在宋寧默懷中,只見他大步大步的走了進來,“怎麼回事?”目光落在地上的葉子衿身上,心中陡然一驚。立刻衝了過去,將她橫抱了起來,放在炕上,拉上了被子。視線落在她血淋淋的手掌之上,心頭陡然一緊。
不多時,就有丫鬟帶着大夫急急忙忙進門來。
宋寧默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蒼白的臉,眉頭擰成了一團。
待到葉子衿醒來,已不知是何時,只見窗外黑漆漆一團,想必時候已經不早。一擡眼,便見宋寧默斜倚在炕頭,燭光在他側臉上打下了濃濃的陰影。葉子衿見着,有些心酸,伸手就想去觸碰他的臉。
只是,手腕卻被他的手,死死壓住,“不要動。”宋寧默看起來有些疲憊,一雙眼睛卻是閃閃發亮。
手掌已經被包紮過了,白白的紗布厚厚纏了一手,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葉子衿抿了抿嘴,啞聲問:“你回來了?”宋寧默微微頷首,輕輕托住她的手,“傷口不深,流了不少血,只是因是在夏日,容易發炎,須得格外小心。”
葉子衿點頭,仰面看了他許久許久,四年來,二人日日相對,彼此的容貌,早已銘記於心。葉子衿似乎還看不夠似的,一點一點,從他的額頭,到下巴,都要細細看過。這是她的男人,她的夫君!
“怎麼了?”宋寧默見着她神色有異,心中泛起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