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衿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從前看過一些地理志,上面偶有提到那地方。”宋寧默眼中有一道亮光閃過,“是麼,你喜歡看地理志啊。”嘴角勾了勾,“我一直以爲深閨中的女子,除了女紅,便是琴棋書畫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他有這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也沒有什麼可困惑的。
“女紅,琴棋書畫,我倒也會。”葉子衿微微的笑,“不過我一直盼着能出去走一走,看了地理志,才知道這天地,是如斯的廣大。錦繡山河,一處有一處的風光,即便是在這燕京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看看畫冊上的大好河山,那也是讓人歡喜的。”
宋寧默露出了幾分興致,竟放下了碗筷,專注的看着她,“你想要去何處?”“我年少時,最想要去江南,無論是唐詩還是宋詞,對於江南的描述,都讓人神往。南方的女子,總讓人想到柳腰擺,容顏嬌媚情致婉轉,想起楊柳依依,水邊人家升起炊煙,暮靄煙暝中有一葉扁舟破水而來,那孤帆遠影漸漸清晰,心裡自然就覺得歡快明亮了許多。”
一擡眼,見宋寧默專注的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對不住,我話多了些……”
“沒什麼。南方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蹟。”宋寧默神色變得格外柔和,眼裡泛起了光芒,“我也曾經很是景仰。”葉子衿面上流淌出淺淺的笑意,“我前些日子正是失意之時,去了蘇州,在那地方,採藥種藥,也算得上是圓了年少時的心願了。”
臉上流露的情緒,沒有絲毫的虛假。
宋寧默就想到了艾葉打聽出來的,葉子衿被盛國公府的國公爺放逐到蘇州莊子上的事情。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女子,似乎和平時來往所見到的那些公卿世家的大小姐們,略有些不同。明明是一樣的家世,卻明顯的多了些什麼。
而就是這多出來的東西,宛如是在陽光下被踱上了一層金邊,讓人心中覺得十分的溫暖。
到底有多少年,沒有感受過這種溫暖了呢?
宋寧默暗自想着,深深看了眼對面的人。不過十四歲的年紀,盈盈如秋水的眼眸裡,卻有着與年紀不符的執拗。這種眼神,讓宋寧默想到了當初的自己。幼年時,晉王府的下人們,對待他和兄長的態度已經是截然不同。這種世態炎涼,讓他從小便知道,這世上,能依靠的,唯有自己罷了。
原本擱在心裡踟躕的話,此刻也毫無禁忌的說了出來,“子……子衿,我有話對你說。”葉子衿一愣,努力將目光從熱氣騰騰的飯菜上收回來,“你說。”如有可能,宋寧默也不想打破此刻的祥和,可有些事情,晚說不如早說。
“我們成婚以後,就要分家了,到時候我們會搬出去。”宋寧默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到時候我們就住在獨門獨院裡了。”“真的?”葉子衿秀麗的臉龐瞬間有了一絲亮色,“那我們是不是不用每日晨昏定省了?”
有那麼一刻,宋寧默以爲自己出現了錯覺。一般新婦進門,聽說要分家的消息,多半會難過。畢竟在晉王府內,還可以按月領取月銀,可一旦分離出去,他們就成了晉王府的支脈了,哪怕同樣是嫡子,可分家以後,原本的權利,也都削減了。
“嗯。”宋寧默點頭,“我們的宅院,離王府,有大半個時辰的距離。”這個消息對於葉子衿來說,不亞於喜從天降。她這麼多年,生活在國公府,上頭有國公爺看着,總是步步都不自在,壓抑了許久許久。只當嫁入晉王府以後,這種壓抑將持續下去,可現在就要分家了,她可以當家作主,如何能不歡喜?
“只要我們同心協力,獨立應該不是什麼難事。”葉子衿臉上綻放了毫不掩飾的笑意,“到時候將娘也接過去,你看如何?”宋寧默幾乎要迷失在她的笑靨裡。也是,一個喜歡看地理志的女子,能看到這天下之大,又如何會甘心被束縛在那小小的宅院裡。
“好。”宋寧默眉眼微彎,“等有些事情了了,我們去江南遊歷一番,如何?”好像是情不自禁的,就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彷彿,只是想再次看到她璀璨的笑容,如是而已。“好呀!”葉子衿忙不迭點頭,“蘇州,金陵,揚州,餘杭,我們都去走走。”這一刻,只覺得未來的路,一片坦途。
她心底,一直苦苦期盼的自由,在這一剎那,離她是如此之近啊。
不過,仔細回想他的話,似乎還有些心結未了。葉子衿便問:“你可是還有什麼事情掛在心上?若是有我能盡力的地方,儘管直言。”宋寧默一雙眼眸,瞬間猶如寒潭一般的深邃,片刻怔忪間,他彷彿在思索什麼,然而轉瞬之後,便淡淡說道:“不是什麼大事。”
葉子衿若是當初沒有聽莫語提起過宋寧默此人,怕是此刻就要被他糊弄過去。不過他也說過,宋寧默一向謹慎,滴水不漏,他若是當真肯將事情託付給才認識一天的人,那才真是奇怪中的奇怪了。
葉子衿並不覺得氣餒,反而她覺得,這未來的日子,可能並不會如她所想的那般古井水無波瀾。宋寧默眼角餘光一直掛着她,復又拿起了碗筷,“飯菜都涼了。”葉子衿正是飢腸轆轆的當口,不過是見着宋寧默放下了碗筷同自己說話,十分不好意思,纔跟着放下了。此刻哪裡忍不得,忙捧着滿滿一碗粥,吃了起來。
見她吃的香甜,宋寧默冷不丁來了句:“你喜歡吃什麼菜?”葉子衿一愣,掃了眼炕桌上的醬菜,“我不大挑,不過更喜歡微辣的菜。”宋寧默點了點頭,又沉默了下去。只留下葉子衿一人云裡霧裡的,不知他爲何突然有此一問。
難不成是自己餓得太久,吃相太難看?
此念頭剛動,葉子衿心中就有寒鴉飛過。直到一碗粥見了底,才嘆道:“可算吃飽了,昨日一整天就含了幾片參片……”宋寧默睨了她一眼,輕聲說道:“難怪今兒個天沒亮,就聽見你肚子在叫。”
什麼?
此話一出,無異於五雷轟頂。葉子衿臉上瞬間變化的青一塊白一塊的,說不出的古怪。而宋寧默只是勾了勾嘴角,便站起身來,轉身離去,“走了。”語氣平淡自然,就好像兩個人是相處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樣。
葉子衿忙跟了上去,一路上不住冥思苦想,自己什麼時候,肚子叫過了?
難不成是當時腦子裡混沌一片,所以忘了?
不,不可能,這麼多年,她什麼時候肚子叫過了?
額,這事也說不準。畢竟這麼多年,她捱餓的時間從來不會超過三個時辰。
唉,葉子衿幽幽嘆了一口氣,無比哀怨的走在他身後,望望天,望望地,已經不敢再正眼看他。實在是,太窘了!
她自然不可能發現,此刻宋寧默眼中,一閃而過的促狹之色。
等到了廳堂上,就見大奶奶餘氏正帶着小丫鬟們擺筷,見了他們二人,忙迎了出來,笑道:“可用過早膳了?”宋寧默不過微微頷首,隱隱透出了幾分疏離。事到如今,葉子衿基本看出了宋寧默對於這晉王府上上下下的態度。
無論是對待晉王和大王妃,還是這位大奶奶,宋寧默似乎都沒有什麼好臉色。事實上,並不是厭惡,而是一種,徹徹底底的漠然。不過,這漠然背後,也是心寒吧。葉子衿暗暗想着,就見一個房門後,一個小女孩,弱生生的探出了半個頭。
不過五六歲的模樣,才見葉子衿望過去,便怯生生的縮了回去。見着葉子衿正朝那邊望去,餘氏忙笑着解釋:“那是我們家大小姐巧姐兒,沒見過多少生人,你莫見怪。”生人這個詞,怎麼聽怎麼不舒服。
葉子衿若無其事的笑了笑,“怎麼會見怪呢,巧姐兒生得可真是水靈。”話音剛落,就將兩個大丫鬟,扶着大王妃走了出來。她的神色和昨日一般,溫和婉約,看人時,總透着幾分慈愛,“寧默和子衿來了?”
葉子衿忙迎了上去,行了禮。宋寧默卻只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說時遲那時快,晉王就緊跟在大王妃身後走了出來,這一幕自然一點不差的落在了他眼中,也不過冷哼了一聲,“已經成家的人了,還是如此不知禮數。”
宋寧默臉上至始至終都是波瀾不驚,“等子衿回門以後,我便搬出去,如何?”“很好。”晉王眯着眼,望了葉子衿一眼,“我已經爲你們準備了宅院,就在離王府不遠處……”“不必了。”宋寧默冷冷打斷了他的話,“我已經自行置辦了宅院,就在皇城腳下,不勞您操心了。”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
晉王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鐵青,嘴角嗡了嗡,卻是冷哼了一聲,沒有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