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衿幽幽擡頭,望了他一眼。
想必是根本不信他的話,卻也不願深想下去。索性就裝作沒有聽見,一扭頭,失聲驚呼:“看那邊”蘇明睿在她的一驚一乍下,還能保持如水一般的笑意,似乎並沒有受到絲毫驚嚇。
葉子衿所指的,卻是一個泥人攤子。
“這些我從前見過的。”葉子衿雙目閃閃發亮,“當年我大哥出門,回來的時候,就帶了一個小泥人,神態模樣都十分像他,我那時候便想着我要是有一個小泥人該多好。”葉子衿難忍興奮,快步走到了泥人攤子前,眉開眼笑:“這泥人多少錢一個?”
那捏泥人的老人家頭也沒擡,忙活着手上的活計,“二十文銀子一個。”“那替我捏一個。”葉子衿撩開了幕離,露出了一張雪白的臉,“記得捏的像一點。”那老人家這才擡頭看了她一眼,略顯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了些許錯愕,一動不動的,似是見到鬼一般。
“怎麼了?”葉子衿一愣,有些納悶。總不能是自己臉上沾上了什麼,嚇着這位老人家了吧。想到此處,忙掏出帕子拭了拭臉頰兩側,生怕自己方纔吃粥沾上了米粒,丟人現眼。哪知那老人家卻彷彿如夢初醒的喃喃自語:“這位姑娘生得可真是好看”
葉子衿臉上一燙,有些不好意思。蘇明睿卻附和了一句:“那可不是?”這個人,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亂。葉子衿狠狠瞪了他一眼,趁着衆人不備,一腳踩在了他的腳上。他也不閃避,看那神色好像還有些甘之如飴。
事實上葉子衿也沒真好意思使勁踩他,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那捏泥人的老人家笑呵呵看着他們兩個,男的俊朗無雙,女的國色天香,怎麼看怎麼一對金童yu女。也就呵呵的笑,露出缺了幾顆牙齒的兩排牙,“我給你們兩個都捏一個吧,不收錢。”
“這怎麼好?”葉子衿忙推辭:“都是小本生意,如何能這樣?”若不是家道艱難,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誰會站在這風口裡擺攤。那老人卻咧着嘴笑,“我老頭子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着你們這樣水靈的娃娃”
蘇明睿上前一步,也咧着嘴笑,“是麼?”語氣聽起來有些得意。
這人平時看起來似乎不大在意他自己的容貌,怎麼現在才發現他也有這種時候?
葉子衿納悶不已,歪着頭,看了他好幾眼。雖說這人越看越覺得有韻味,可身爲男子,聽見人誇讚自己的容貌,笑得這般開懷,豈不是很奇怪?
葉子衿也沒有多想,因爲下一刻,她的視線就被老人家手中五顏六色的彩泥吸引住了。睜大了眼,看着那老人家在手心搓了搓,又揉了揉,變戲法一樣的就捏出了一個小人兒的輪廓。然後一點點的,捏衣裳,捏眼睛鼻子,捏頭髮。隨着那黑黑紅紅綠綠黃黃的泥巴一點點成形,葉子衿不由驚歎了一聲。
接過老人家手中的泥人,放在蘇明睿臉側,比劃了比劃,“這可真像”蘇明睿眼角化開了一抹笑意,看着她白蔥管一般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一把捉住她的手,讓她將泥人握得更緊了一些,“這泥人送給你。”
“我只要自己的。”葉子衿哧了一聲,“要你的作甚?”蘇明睿飛快掃了眼四處,微微的笑:“紫蘇和紫苑都不在,你沒有銀子,如何捏泥人?”葉子衿頓時語凝,這關鍵時刻,那倆丫鬟又去哪了?
雖說這老人家說了不要錢,可自己哪裡真好意思白拿。對待這種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葉子衿總是格外的慈悲。
當然,國公府那一位寶塔尖兒,是被排除在葉子衿的同情心和慈悲心之外的。
於是葉子衿垂下頭,又凝重的擡起頭,一揮袖子,咬咬牙,“那我就勉爲其難的收下了。”蘇明睿嘴角高高揚起,眼見着那老人家已將葉子衿的小人形捏的差不多了,就指了指木板上的那堆彩泥:“這個,能不能讓我捏一個?”
那老人家喜歡年輕孩子,見了蘇明睿,滿心歡喜,哪裡不應,連聲說道:“你只管用。”在蘇明睿下手之時,還在一旁指點他該如何動手。蘇明睿到底是新手,哪裡能捏出個什麼道道來,一連揉了好多次,也不見好轉。
不是鼻子歪了,就是頭大身子小,或者就是脖子斷了,總之沒有一個是好的。
哪怕葉子衿再糊塗,也知道蘇大公子此刻聚精會神的蹂躪着彩泥,是在捏出自己的形狀。不過看着這缺胳膊斷腿的泥人,總覺得背脊骨涼颼颼的,不吉利,實在不吉利。於是葉子衿也順手撈了一把,“我也來捏。”
賭氣一般,她也捏着蘇明睿的小泥人,不過她的情況比蘇明睿好得多。她雖然沒有經驗,可手極靈巧,才試了幾次,竟將蘇明睿捏的像模像樣。葉子衿握着小泥人,正尋思着該讓他缺個頭好,還是該少個胳膊好,就被蘇明睿一把奪過:“我要了”
葉子衿一時不察被他轉了空子,立刻就轉身欲奪,眼前卻出現了一錠白花花的銀子,晃了晃。於是葉子衿成功敗在這錠元寶下,嗖的一下從他手上搶過元寶:“扯平了。”倒也不是真如此見錢眼開,只是覺得好玩。
當然對於銀子的熱愛,葉子衿是絕對不會承認的。所謂錢財如糞土,她如何能如此情深意切的對待糞土?即便是有千般深情萬般恩愛,也該隱藏起來纔是。葉子衿眯着眼,將銀子放入了口袋中。
那老人家一直笑呵呵的看着他們二人,笑得合不攏嘴。
蘇明睿將葉子衿捏的小泥人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旁邊,耐心等着他幹下來,而後繼續和那團泥巴奮鬥,企圖捏出一個傾國傾城的葉子衿來。只是可惜人物的原型對於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已經失去了耐心,開始百無聊賴的四處亂望。
一直到最後,蘇明睿帶着幾分激動的聲音將神遊天外的葉子衿嚇了一跳:“成了”葉子衿彼時正望着一個糖葫蘆的攤子出神,見他大喊,抖了一抖,忙轉頭來看。之間那細細的竹子上,葉子衿一身雲煙色的披風,立在那裡。
不光是衣裳神似,就連這髮髻和金簪,以及她的笑容,看起來都極像極像。這種程度的相似,和葉子衿將將三分粗製濫造幾分不懷好意捏下的泥人比較起來,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不過葉子衿是絕對不會爲自己手下的泥人感到羞愧的。她一次次安慰自己,自己比他做得快,不管做工如何,至少在時間上,她佔了先風。
“不錯啊,學的真快。”葉子衿充分讓他見識到了什麼叫做大度。
不過蘇明睿顯然不領情,蹙了蹙眉:“你捏的真醜,毀了我的名聲,再捏一次?”“什麼?”葉子衿橫眉冷對:“你休想”見他似笑非笑,眉梢微挑,又加了一句:“就是再加一錠銀子也不行”
於是蘇明睿只得嘆氣:“好吧,有總比沒有好。”一面說,一面將自己捏的泥人塞給她,“收着,好好保存着。”葉子衿拿過來看了看,這模樣和老人家捏的彷彿沒有什麼二樣。不過總覺得他捏的泥人多了些什麼,但到底是什麼,葉子衿翻來覆去將兩個泥人比較了個遍,也不能解釋。
可葉子衿可以確定,就算這兩個泥人現在弄混了,她一樣可以一樣辨認出來哪一個是出自蘇明睿之手。這或許就是內心深處的一種感覺。葉子衿舉着泥人,忽的生出了一股促狹之意:“文昊,若是二十年後,我們再次相遇,就憑着這泥人相認,如何?”
這句話噎得蘇明睿幾乎說不出話來來,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二十年?”“呃,要不三十年?”葉子衿看着他臉色不好,口氣明顯的弱了下來。“你覺得我們會分開三十年?”蘇明睿臉上已是烏雲密佈。
“這也說不好。”葉子衿陪笑道:“世事無常,說不準分開個四十年,也還能相認呢”蘇明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呼出,才遏制住了自己想一把掐死這女人的衝動。當然他是偏偏如玉的蘇公子,燕京城無數深閨少女心中的夢中人,是決定不能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做出如此失控的舉動的。
可葉子衿好死不死的又加了一句:“當然,一般來說,我四十年以後,可能安然坐在高堂上,至於文昊你,那就另當別論了。”蘇明睿剎那間面色鐵青,他若是沒有來過蘇州該多好這樣他就不會認識一個叫做葉子衿的女人
可是他再想一想,又想一想,覺得還是,勉勉強強,遇見的好。
哪怕被這個女人氣得七竅生煙。
葉子衿抿着嘴,偏過頭,笑得開心。
正午的日頭漸漸升了起來,二人的影子,搖搖晃晃,最終重合在了一起。
這倆玩的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