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四周靜悄悄地安寂下來。來自街上的車水馬龍的聲音漸漸匿了,只餘下秋風裹着樹葉刮過屋檐,發出嗚嗚的聲音。
鳳瑤躺在牀上,入目是昏黑的一片,耳邊是豆豆微微的呼吸聲。明明應該睡意濃濃,偏偏整個人都十分不自在。
不遠處,躺着一個生得俊美不似凡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帶着灼灼之意的男人。而他輕淺的呼吸聲,則不時地傳入耳中,令鳳瑤攥起拳頭又鬆開。
自從鳳瑤一時不察說出心裡話,慕容鈺便變了個人。從前隱在目光深處的纏綿,一下子迸發出來,明亮灼人。哪怕不去看,也能夠感覺得到那灼灼的燙意,直叫鳳瑤渾身都不自在。
鳳瑤不禁後悔,她怎麼就放鬆警惕,說出那樣曖昧的話?
也不知道慕容鈺使了什麼法子,哄得豆豆央着她,非要留他過夜不可。鳳瑤不肯答應,不想讓慕容鈺誤會更深。誰知,慕容鈺竟然蹬掉鞋子,抱着豆豆滾到牀裡,耍起賴皮。
“瑤兒?”忽然,牀裡面傳來一個溫雅悅耳的聲音。
鳳瑤渾身一僵:“做什麼?”
一陣悶悶的笑聲響起,低低的,沉沉的,彷彿樂手敲擊着名貴的樂器。
鳳瑤咬牙,冷冷地道:“有事便說。”
慕容鈺才止了笑聲,只不過聲音裡仍舊充斥着滿滿的笑意:“我想明日接豆豆進京,讓他去咱們家裡玩一天。”
誰跟你咱們?鳳瑤費了好大力氣纔沒脫口而出,冷冷地道:“你便是用這個誘惑他的?”
慕容鈺道:“這麼多年,我總也沒接你們回去,實在對不住你們。不如明日,你也隨我和豆豆一起?”
誰要你對得住了?鳳瑤下意識地想反駁,驀地想起來,她確實不需要慕容鈺的解釋和道歉。真正需要他解釋和道歉的人,是鳳氏。
一時間,心裡沉了下來。
慕容鈺敏感地察覺出不對,又不知哪裡惹到她,便溫柔說道:“瑤兒與我們一起可好?豆豆最是喜歡你陪着。”
鳳瑤沉默了下,道:“我不去了。”
慕容鈺聽出鳳瑤異樣的情緒,有些疑惑,卻沒有多問,只是輕聲答道:“好。”
如此貼心的迴應,讓鳳瑤心中更加煩躁起來。翻了個身,面向牀外閉上眼睛。
他總是這樣,從不逼迫她,從不強迫她,永遠都是沉穩的、安然的。彷彿,他就像一座穩重的大山坐落在背後,不論什麼時候,他都在她的身後。
這種感覺,讓鳳瑤忍不住依賴。然而這種依賴,卻是鳳瑤早已融入骨子裡的獨立,所最牴觸的。
一覺又到天亮。鳳瑤怔怔地側過頭,只見牀鋪裡面已經空了,慕容鈺與豆豆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只剩下她一個,不由怔了起來。
哪怕前世,在沈從之的身邊時,鳳瑤也從不曾睡得如此深沉。有慕容鈺在身邊,她卻如此毫無防備。鳳瑤相信,如果有人趁機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結果了她的性命也是輕而易舉。
心中嘆息一聲,鳳瑤穿上衣服下牀,給自己梳了一個簡易的髮髻,打開房門走出去。
三花已經起了,在院子裡湊在一塊,悄聲說着話兒。見鳳瑤出來,擡起秀氣的小臉,笑盈盈地道:“夫人早。”
三張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便如一叢開在春日裡的明媚的花朵,讓人的心情都忍不住輕快起來,鳳瑤點了點頭:“睡得可好?”
“自然是好的。”花芯掩嘴一笑,指了指一旁的花露,“只不過某人麼,卻不是那麼好了。”
鳳瑤移過視線一瞧,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早叫你不要多吃,你偏不信。”
昨晚上吃了一肚子辣椒,花露的鼻頭上冒了一顆大包,明溜溜的,看着都疼。見鳳瑤笑她,嘟起嘴,不服氣地道:“不光我一個人吃那麼多,咱家爺也吃了不少,怎麼他就沒起包嗎?”
鳳瑤挑了挑眉,走過去擰她的嘴:“再貧嘴一句試試?”
“夫人饒我,下次再不敢了。”花露連忙告饒。
花芯卻往屋裡瞄了一眼,道:“豆豆呢?怎麼還沒起嗎?”
“跟他爹爹走了。”鳳瑤答道。
花芯“哦”了一聲,聰明地沒有再問。她們都已經知道慕容鈺不是尋常人,且常常來無影去無蹤,想來豆豆便是被他如此帶走了。
“對了,陸掌櫃最近可有透露,繡娘們何時到來?”鳳瑤問道。
之前跟玉無憂商量過,他出人出資,支持鳳栩閣的成衣業務。畢竟鳳栩閣的成衣賣得火爆,卻偏偏人手不夠,白白流失市場,着實可惜。
花蕊搖了搖頭:“不曾提過。”
“這樣?”鳳瑤皺了皺眉,“等我去問他。”
花蕊不由笑了起來:“夫人何必如此心急?纔不過多久,即便玉公子再迅速,一時間也集不齊繡娘們送過來。”
“是我心急了。”鳳瑤想了想,頓時明白了。
鳳栩閣裡頭有許多秘密,一般的繡娘卻是不成的。玉無憂既要挑本事好的,又要挑人品好的,還要送過來,一時半會兒卻是來不了。
想到這裡,不由笑道:“這幾日布坊門口,排着隊等着下單的人,還是那樣多?”
花蕊抿脣輕笑:“不曾少過。”
“唉,可惜咱們人手不夠。”花芯可惜地道,連連捶手道:“不然得多掙多少銀子啊!”
鳳瑤嗔道:“你這個小財迷,夫人我都沒有心急呢,你可急得什麼?”
花露一向最愛跟花芯打擂,何況方纔花芯笑她鼻尖上的大包,只見報仇之機到了,連忙飛快說道:“夫人有家有業,有夫有子,自然不急。可是我們花芯姐姐已經到了嫁人說親的年紀,還沒有攢着嫁妝呢。”
“我撕了你的嘴!”花芯又驚又羞,叫了一聲,便朝花露撲了過去。
鳳瑤哈哈一笑,搖了搖頭,恰時陳嫂做好早飯,便擡腳往屋裡去了。
吃過早飯,三花便出門到店裡去了。鳳瑤看着地上的落葉,打算給豆豆做件夾襖。
布匹、繡線都是現成的,鳳瑤搬了椅子到檐下,取了豆豆喜歡的一匹湖藍色綢子,抱着籮筐和針線,便開始做了起來。
豆豆近日又有增高之勢,鳳瑤比劃着豆豆的身量,剪裁起來。因着無人打擾,竟然做得很快,一上午的工夫便做出來了。等到中午三花回來吃飯,見了這夾襖,也都誇讚好看。
鳳瑤微微一笑,仔細折起來,放進屋裡的櫃子裡。布料還剩下許多,鳳瑤心念一動,放回去後,又撿了回來。
晚飯時分,慕容鈺帶着豆豆回來了。
剛一進門,豆豆便急衝衝地跑到鳳瑤的身邊,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裡面滿是興奮的神色,說道:“孃親,咱們家好大!爹爹帶着我飛了一圈,用了好久好久!”
“豆豆很喜歡?”鳳瑤低頭看着兒子興奮得有些發紅的小臉,不知怎的,心裡有些澀澀的。卻不忍打破他的興奮,便笑着問道。
豆豆點頭道:“有好多小亭子,還有一片池塘,裡面種着蓮花,爹爹划船帶我採蓮蓬了呢!”
雖是已經入秋,然而荷塘裡畢竟存餘少許蓮蓬,慕容鈺帶着豆豆划着小舟,竟然採了幾隻尚未老去的。
豆豆一邊說着,一邊仰頭看向慕容鈺:“爹爹,蓮蓬呢?給孃親帶的蓮蓬呢?”
慕容鈺便把手裡拎着的一隻小巧包袱遞過來:“豆豆採了幾隻,竟是捨不得吃,也不給我吃,非要留給你不可。”
豆豆有些害羞地紅了臉,卻是認真地打開包袱,捧到鳳瑤面前道:“孃親你瞧,香香的呢!”
鳳瑤心頭一熱,方纔那點子莫名的酸澀,頓時蕩然無存。接過蓮蓬,笑着說道:“恰時我有一道菜,是用新鮮蓮子做的。這下可好,可以吃上了。等明日早上,我做來給你們嚐鮮。”
誰不知道鳳瑤做菜好吃?一屋子人全都歡呼起來。
吃過晚飯,慕容鈺又不肯走。鳳瑤和豆豆到哪裡,他便跟到哪裡。也不說話,就那樣目光灼灼地盯着鳳瑤。
鳳瑤被他盯得發毛,且未理清對他的心意,便有些不耐煩,總也不想正眼瞧他。因而抱了豆豆到屋裡,只對豆豆道:“孃親上午給你做了件夾襖,你試試可正好?”
說着,爲豆豆脫下外衫,從櫃子裡拿出新做好的夾襖給他套上。
豆豆乖巧地穿上,跳下牀來伸伸胳膊扭扭腰,快活地道:“真漂亮!謝謝孃親,孃親辛苦了!”
這孩子,自從跟了慕容鈺,便嘴甜得不得了。從前那個容易害羞的小孩,到哪裡去了?鳳瑤想着,忍不住瞪了慕容鈺一眼。偏偏慕容鈺滿眼纏綿之意,直叫鳳瑤打了個顫,連忙扭回頭。
“喜歡就好,這幾日還穿不着,等再冷些就給你穿上。”鳳瑤笑着招過豆豆,就想給他脫下。
偏偏小傢伙穿着新衣裳,有些捨不得脫下,直是扭捏地道:“孃親,我再穿一會兒。”
“好冷啊!”就在這時,忽然慕容鈺嘆息一聲。
鳳瑤和豆豆同時朝他看去,只見他穿着單薄,淺色的衣裳顯得他尤爲削瘦,俊雅的面孔有些蒼白,彷彿當真冷得不行。
“我家裡卻是冷得很,鈺王爺不如回去吧。”鳳瑤趁機攆人。
慕容鈺便朝豆豆看去:“兒子,爹爹很冷,你把新衣裳借給爹爹穿可好?”
豆豆抓着身前的衣裳,有些糾結起來。這是孃親給他做的,他捨不得給別人。可是爹爹又不是別人,到底給不給呢?
鳳瑤氣道:“鈺王爺的臉皮怎如此厚?豆豆的衣裳你也穿得?套得住你一條手臂麼?”
扮可憐扮到這份上,鳳瑤也是服了。
只聽慕容鈺可憐巴巴地道:“有一點是一點,總比一點也沒有的好。”又看向豆豆道,“外面起風了,爹爹一路飛回去,明日便要凍病了,就不能來看豆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