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請!”
崔幼伯不動聲色,揚聲吩咐道。
事情就是這樣,哪怕全城乃至全州的人都知道刺史與別駕不和,且已經暗暗交手數次,但只要兩人沒有公開撕破臉,表面上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衆人也紛紛斂住笑容,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將場地讓開,好奇又熱切的等待好戲的上演。
還有心思活泛的,已經開始揣測,郭繼祖忽然跑到城門樓上來,到底所爲何事?
方纔小兵回稟的話,他們一個字都不信。
賀魯又不是第一次來攻城,相較於今天,那日首次攻城的時候動靜也不小,此起彼伏的爆炸聲,震得湟水的地皮都在發抖。
如此大的陣仗,慢說是裝病的人了,就是真病的人估計也要跳出屋子一探究竟了。
偏郭繼祖就忍住了,還一直裝聾作啞權作不知道。
當時,也不是沒有人猜測過郭繼祖此舉的心思。
比如樑軻,他在郭別駕手下混了幾年,對郭別駕瞭解幾分,但這回他有些迷惑。
私底下,樑軻還跟父親交換了下想法,他是這麼跟樑父說的:“阿耶,郭某在小事上無賴,但在大是大非上卻還算明白。可他這次明知湟水有難,卻還袖手旁觀,着實有些反常呀。”
樑父已經猜到了郭繼祖的心思,不過兒子已經長大了,他要做的不是一步步教兒子怎麼做,而是慢慢啓發兒子自己去思考。
自己想明白的事兒,遠比別人直接告訴答案,印象來得更深刻。
“哦,那你是怎麼想的?”樑父淺呷一口茶,緩緩問道。
樑軻眉頭微蹙,凝神想了一會兒,纔回道:“兒、兒覺得,他是在等新刺史上門‘求教’。”
樑父眼睛一亮,但並不急着肯定或是否定,而是繼續問道:“哦?這話怎麼說?”
樑軻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的思路也漸漸順了,說道:“現下崔郎君暫壓郭別駕一頭,但這並不意味着郭別駕就會徹底認輸。在家世、學識、人脈等方面,郭別駕自是不如崔郎君,可他也有最擅長的呀——”
郭繼祖最擅長的自然是打仗、砍人。
他終究是跟先帝上過戰場的人,雖不懂兵法,但打起仗來,也頗有兩把刷子。
郭繼祖的這個特長,在平常時候可能還是短處(愛打仗的人性子火爆,容易惹事兒呀),但放在戰時,尤其是被敵人兵圍城池的時候,便是極大的優勢。
樑軻瞭解郭繼祖,這人最不喜歡做賠本的買賣,這次終於有了機會,他肯定會依仗着自身的優勢拿捏一把。
若是能借此讓新刺史服軟、告饒,讓崔小子知道鄯州到底誰說了算,那就更完美了。
所以,哪怕知道湟水危在旦夕,郭繼祖也強忍着沒有出頭,只等新刺史上門‘求教’。
樑軻甚至都能想象到郭繼祖得意的跟新刺史炫耀:人脈,我不行;打仗,你不行!
只可惜,新刺史不止人脈廣,而且本身的能力也極強,還有個能幹的老婆,人家硬是沒去求郭某人,依然將攻城的突厥人打得七零八落。
並用雷霆之勢,再次震懾住了衆人,無心插柳柳成蔭,新刺史的威望再衝新高。
計劃落空,郭繼祖扼腕的同時,也開始思索下一步的行動。
他不能窩在家裡‘養病’了,若再這麼下去,湟水就真的拿不回來了。
爲此,郭繼祖一聽賀魯再次攻城,他心下一動,決定主動請纓,好歹也讓崔小子看看,他郭某人不是個軟蛋,老雖老矣,然仍能上陣殺敵。
不管能不能退敵,他至少也要表現一番。
但,老天爺彷彿故意爲難郭繼祖一般,他剛一身甲冑的趕到城門樓下,戰事居然結束了。
且又是崔幼伯全力退敵,己方不傷一兵一卒,敵方卻連中軍大帳都被炸燬,這、這……
郭繼祖好想仰天長嘯,老天爺,你玩兒我呢吧?!
郭繼祖終究不是普通人,再兼之混了多年官場,一張老臉早就錘鍊得厚實無比,只稍稍變了下臉色,旋即又恢復了常態,他還是一手扶着小廝,哼哼唧唧的上了城樓。
既然第二個計劃也失敗了,那就只能拿出殺手鐗了。
郭繼祖一級級的上着臺階,腦子飛快的轉動着,當他來到崔幼伯面前時,已經想好了新法子,且表情也調到了‘懊惱’、‘愧疚’檔。
只見他一把推開小廝,踉踉蹌蹌的行至近前,雙手抱拳,向崔幼伯行禮,並很是自責的說道:“下官來晚了,還請崔郎君勿怪!”
崔幼伯的目光從郭繼祖的身上緩緩滑過,待他行完了禮,才雙手虛扶了下,笑道:“哎呀,別駕的身體還沒好,怎可如此勞碌?來人,還不趕緊給別駕擡張胡牀來?”
郭繼祖的姿態很低,全然沒有那日的囂張跋扈,他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下官是來協助崔郎君守城的,又不是來養病的,豈能太過安逸?!對了,郎君,戰況如何?”
彷彿沒聽到方纔那震天價響的轟鳴聲,郭繼祖一臉急切的問道:“聽說賀魯老賊裹挾了近郊的百姓,不知那些百姓可還安好?”
崔幼伯挑了挑雙眉,淺笑道:“別駕無需擔心,賀魯已經敗退了,百姓們也都順利進城了。”
他算是瞧出來了,郭繼祖是打定主意想跟他‘談談’,絕不是三兩句話便能打發回去的。
既然如此,崔幼伯決定成全人家,他故意看了看四周,眉頭微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既然突厥人已經退了,咱們也不必再在這裡守着。別人尚可,郭別駕的身子可是受不住呢。”
衆人都很知趣,心知兩位老闆想私下裡談談,他們便紛紛以回去辦公爲名,都退了下去。
崔幼伯與郭繼祖走在最後,兩人把臂一起下樓,態度很是親密。
若讓不知情的人瞧了,都會以爲這是一對和諧的叔侄、亦或是忘年交。哪裡會想到,這兩位幾個月前還像死敵一樣互掐呢。
郭別駕還在‘養病’,所以他是乘馬車過來的。而崔幼伯等人,則是騎馬來的。
郭繼祖熱情的邀請崔幼伯與他同車,理由是:“天寒,刺史切莫傷風”。
崔幼伯沒有拒絕,他也想聽聽郭繼祖想跟他說些什麼,先讓郭繼祖上了車,他隨後跟上。
車廂裡燃着炭盆很是緩和,崔幼伯與郭繼祖隔幾對坐,小几上則放着一壺剛剛煎好的茶湯。
郭繼祖起身給崔幼伯倒了一盞茶,態度很是恭謙,就像所有下官一樣,無比恭敬的服侍上峰。
崔幼伯又挑了挑眉梢,心道,這個郭繼祖是個人物,單‘能屈能伸’這一條,就強過絕大多數的人。
禮尚往來,人家放低了姿態,他也不好端着上官的架子,客氣的致謝。
兩人寒暄完畢,郭繼祖開始直奔主題:“崔郎君,咱們湟水已經被圍近一個月,可援軍尚未抵達,你可知其中原委?!”
崔幼伯心下一凜,沒錯,這個情況太不正常了,雪娘子和趙六是同時突圍的,京城的援兵都到了,趙六的速度再慢,半個月的時間,他爬也該爬到都護府了。
如今都護府也好、平西大軍也罷,始終都沒有露面,到底是趙六途中出了問題,還是援軍那邊出了狀況?!
……
“唉,也不知道郎君哪兒怎麼樣了,”
蕭南坐在正堂,玉簪跪坐在她身邊,正緩緩念着幾家送來的請柬,她一心兩用,一耳朵聽玉簪回稟,心裡卻在惦記崔幼伯。
“……只希望李榮這次靠譜些,儘快把東西運到鄯州,”
蕭南的手指不住在斑絲隱囊上摩挲,思緒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的湟水,“希望那些情報對郎君有用,唉,真沒想到柴家竟然跟——”
“夫人,正月十六日柴家舉辦賞梅宴,邀請您和大郎(指長生)、大娘(指靈犀)一起去賞梅,劉郎君夫婦也會攜子前去。”
玉簪聲音平緩的說着,她眼角的餘光瞥見蕭南似是走神了,聲音不禁一頓,猶豫着要不要提醒主人。
“哦,鏘鏘也去?”
蕭南一怔,心中默默嘆氣,不知道這次風波會不會波及柴玖娘一家子。
她記得很清楚,上輩子柴駙馬獲罪,官方說法是他與韋家串聯,意圖不軌。
但事實上,蕭南從未聽說過韋家有什麼不臣之舉,且事後皇帝降罪的時候,韋家只有幾個郎君被流放嶺南,其家主還在京城,韋家的根基並沒有受到衝擊,韋淑妃和她的子女們也都好端端的在宮裡待着。
只有柴駙馬一家,公主被賜死,柴駙馬自盡後仍被戳屍,子女全都流徙三千里。
若不是平陽大長公主還在,連柴駙馬的兄長一支恐怕也要受到牽連了。
當時,蕭南曾悄悄問過李敬,柴駙馬到底做了什麼,竟讓皇帝如此憤怒。李敬卻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說實話,還將話題引到旁處。
此事也變成了個懸案,除了當事人和經手人(李敬),估計誰也不知道。
玉簪點點頭,“柴家遣來送請柬的人是這麼說的。”
蕭南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示意她繼續。
玉簪正欲開口,忽外頭響起一陣沉重的鐘聲,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從太極宮方向傳來。
蕭南猛地坐直身子,仔細數着次數,最後,她心下一沉,臉色驟變——是喪鐘,皇太后薨了!
ps:一更。謝謝追日的女兒親的小粉紅,謝謝親們的訂閱,謝謝!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