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七娘,八郎君來了。”
魏紫是楊婥帶來的兩個貼身丫鬟之一,十五六歲的年紀,長得一般,但那張厚厚的嘴脣給人一種忠厚的感覺。其實,她很擅長八卦,對於打探內宅內的各種小道消息最在行。
別看她跟着楊婥在崔家呆了還不到兩個月,但她已經結識了不少崔家的丫鬟僕婦,這些人等級高低不同,有着各自的生活圈子,亦有着不同的消息來源。
魏紫跟她們打得火熱,打聽來的消息也五花八門,不能說她對崔家內宅的事情都瞭如指掌吧,但大多數的情況她都能瞭解一二。
這也是楊夫人派她跟着楊婥來崔家的主要原因。
“哎呀,七娘,您怎麼又把窗子打開了?”
魏紫剛探聽到新消息,第一時間便跑來回稟,她一進門,就看到自家小姐穿着家常的夾棉襖裙,斜倚在南窗下的單榻上,目光定定的看着窗外的某處,窗子卻已經開了小半。
天呀,現在可是寒冬臘月呀,雖然屋子裡通了暖道,榻旁放着熏籠,整個房間可以稱得上暖和如春,但也不能隨意打開窗子呀。
說話間,魏紫已經走到了窗邊,伸手將窗子關上,嘴裡還不停的勸着:“這兩天才剛不吃藥,您又坐在風口吹?郎君和娘子都不在京中,您若得了風寒,讓萬里之外的娘子如何擔心?”
數落完了楊婥,魏紫又開始把矛頭指向另一個貼身丫鬟,“姚黃這死丫頭膽子也漸大了。竟敢把七娘一個人留在屋子裡,自己跑出去偷懶。屋裡茶湯也涼了,熏籠裡的炭也該添了,她卻沒了影子?哼。等她回來,看我怎麼教訓她。”
楊婥被動的任憑魏紫給她披上裘衣、蓋上被子,手裡塞進一個白瓷薰爐。耳邊則充斥着魏紫關心十足的嘮叨聲,頓覺自己從恍惚的夢境又回到了人間。
魏紫還在絮叨:“姚黃真是越來越不像話,香爐的香餅都燒完了,她也不知道換。還有七娘的薰爐,只放了木炭,卻沒有放薰香……”
說着,魏紫從一旁櫃子裡摸出個紅漆扁匣子。打開銅鎖釦,取出一個調好的香丸,然後扭身打開白瓷薰爐的蓋子,將香丸放進裡面。
不多會兒,一縷縷白色的煙霧從白瓷薰爐兩側的幾排小孔中飄散出來。一股淡淡的香味兒在房間裡縈繞。
“……不愧是崔家的秘製調香,這香味兒就是獨特。”
楊婥似是沒聽到魏紫的絮叨,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聞到熟悉的香味兒時,才忍不住喟嘆了一聲。
“七娘錯了,不是秘方好,而是香料好。”
魏紫最見不得自家小姐這種神遊天外的樣子,以及她來到崔家後時不時流露出的自卑自憐。
她家七娘,應該是優雅中帶着幾分驕傲,淡然中帶着幾分高貴。而不是像個無依孤女,整天傷春悲秋、長吁短嘆。
“香料好?”
楊婥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的重複了一句。
魏紫卻用力的點點頭,“是呀,您聞聞這香丸裡都加了些什麼?好傢伙,又是檀香、又是沉香、又是龍腦、又是麝香……這麼多好東西。就是不用蒸制,只混在一起,香味兒也錯不到哪裡呀。”
“歪理。”
楊婥聽了魏紫近乎詭辯的說辭,她緩緩搖頭,香調的玄妙不在於1+1=2,而在於1+1>n。
見自家小姐終於回過神來,魏紫嘻嘻一笑,然後轉入剛纔的話題:“對了,婢子剛纔的話,七娘聽到了沒?我說——”
楊婥伸出白得有些病態的手,“我聽到了,不就是表哥來看姨母了?!”她又不是聾子,魏紫這麼大的嗓門她哪會聽不到。
只是……
楊婥沒來崔家之前,覺得自己肯委身表哥做妾是低就。
但在崔家住了這些日子,她才發現鼎甲世家與末流世家的差距,雖談不上雲與泥,但其間的距離也不小。
楊婥雖然也以世家女自居,但她明白,她們楊家,自曾祖父起就開始走下坡路,先是子嗣越來越少,從祖父到阿兄,她們楊家每代都只有一個嫡出男子,幾乎可以算得上三代單傳(在老牌世家眼中,庶子的地位依然很低,根本不能成爲繼承家業的家主)。
對於一個家族而言,人丁越來越少是一個很不好的信號,是一個家族由興盛走向衰落的預兆。
而她們楊家,每代的男丁少,能有所建樹的男丁更少。
她的曾祖還曾做到九卿,但她的祖父到死也只是個四品國子監司業,至於她的父親,若沒有姻親崔家的扶持,根本不會有升遷外任的機會。
饒是有崔家做依仗,楊同外放的郡縣也不是什麼富庶之地,而是荒蠻的西南。
楊氏衰落,是個不爭的事實,否則十幾年前編寫氏族志的時候,她們楊家也不會從二等世家跌入末等。
對於這些,楊婥一直沒有切身的感受,因爲楊家再衰落,該有的世家派頭還是有的。
各種規矩、禮儀,也都按照世家的標準‘講究’着。
但,當楊婥入住棲梧院之後,她才猛然發覺,她所謂的‘世家典範’,早已經不純正,跟真正的世家風範差距很大。
就拿平日的吃穿用度來說,楊家也算富裕,但跟崔家一比,就差了十幾條街出去。
從吃食、到調香,崔家全都按照崔氏秘製單方來製作,其用料之精緻、手法之考究,沒有一二百年的傳承和積澱,絕對做不出來。
反觀她們楊家,空有世家的架子,但細化到實際生活中,卻早就跟普通官宦之家沒有區別。
意識到這種巨大的差異,讓楊婥的自信心瞬間破碎。過去,她還覺得自己肯下嫁表哥做妾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現在,她卻忽然發覺自己這副病弱的身子,家世又不顯赫,還有沒有資格做崔家婦?!
“對呀,大夫人不是說了嗎,只要郎君來了,七娘你就過去跟大夫人‘聊家常’。如今郎君好容易來了,咱們也收拾收拾過去吧。”
魏紫並不知道楊婥敏感的心思,她只記得離開楊家時,娘子交代她的事。
“還是算了吧,表嫂剛剛誕下麟兒,表哥正高興着,未必想見我。”
楊婥只是身體病弱,又是腦子出了問題,她當然看得出表哥並不似姨母描述的那般,對錶嫂毫不在意。
如果表哥不看重表嫂,此刻她也不會在棲梧院客居。
“哎呀,七娘又亂想了,郎君與七娘自幼就親厚,他對七娘更是疼惜。”
魏紫看到楊婥的情緒又開始低落,忍着心底的嘆息,繼續勸說着:“你看看,小到香餅香料,大到衣料首飾,郎君每隔幾日便會給娘子送來。還有每日的吃食和補藥,也是郎君派人送來的呢。”
楊婥眼中閃過一抹亮光,隨即又暗下來,她不想自欺欺人,自嘲的說道:“你也別騙我了,這些東西哪裡是表哥遣人送來的?除了四娘,大部分都是表嫂爲了親戚情分送來的。而且,姚黃也說了,我每次得到的東西,並不是只送我一個人的,榮康堂的女眷全都有份。說句不好聽的,我,不過是人家‘順便’罷了。”
該死的姚黃,正事不做,卻在七娘面前說喪氣話,待娘子回來,定要娘子好好懲戒她。
說曹操曹操到。
楊婥剛說了姚黃,門外便傳來一陣歡快的腳步聲。
“娘子,娘子,四娘又派人給咱們送東西來了。”
人未到聲先至,片刻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端着個黑漆匣子走了進來,“您看,是最上乘的澡豆。”
姚黃看到魏紫也在,還衝自己惡狠狠的使了個眼色,她才發覺,剛纔只顧着去領東西,竟忘了留人服侍七娘,連忙吐了吐舌頭,做了個討饒狀。
魏紫正生姚黃的氣,這會兒見她還這般沒心沒肺,更加惱火,沒好氣的說道:“不就是澡豆嘛,咱們楊家也有秘製的配方,當年前朝公主還曾經親自討要,咱們家的體元公看在與聖人同姓的份上,才進了一張。”
魏紫這話說得有些誇張,不過,那時的楊家還是二等世家,手裡確有一些秘方和食譜,也曾風光過一段時間。
只可惜,往事已矣,往而不可追也。
姚黃果然不會看人臉色,聽了魏紫的話,連連搖頭,伸手打開匣子,將放在白錦上的一排排澡豆展示給楊婥看:“崔家的跟咱們楊家的不同,七娘,你聞聞看,這是用丁香、沉香、青木香、麝香等名貴香料,配以桃花、李花、紅蓮花、櫻桃花等十幾種香花,再加上珍珠粉、玉屑等物,最後用崔家秘製手法蒸煮而成……”
楊婥原本就在自嘆楊家勢微,這會兒聽到姚黃的話,神情愈加低落。
另一邊,崔蘅並不知道自己好心送來的澡豆竟引得楊婥心傷難過,此刻,她正跟在老夫人身邊,幫老夫人一起積極準備小長生的三日洗兒宴。
老夫人終於等到了蕭南產下嫡子,心裡正高興着,所以討論起孫兒的洗三禮,也興致勃勃。
只不過,一個不好的消息,瞬間打破了這種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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