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長椅上,只消兩個鍾,簡季珞的面容卻如同蒼老十年般。他擡眼看看閃着紅色瑩光的“手術中”標牌,覺得恐懼就像空氣裡的消毒水味道,層層籠罩了他。仰頭,身體無力的靠着椅背,這一刻,時間對他來說是從沒有過的漫長。
桂嬸與陳伯虛軟的坐在對位,身體的力氣也像被抽了空,愁容將髮絲襯托得更顯花白。雪姨怯怯縮在小角落裡,她看看桂嬸她們,再看看簡季珞,面色慘白不堪,眼窩也明顯深陷下去。
從下午到黃昏,再從黃昏到入夜,手術室內沒有一點動靜。衆人焦急的守在長廊上,心裡漫上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時,長廊盡頭傳來步履匆忙的聲音,所有人一致看去,只見身着白襯衣的凡逸急步而來,白熾燈照在他身上,衣衫撩起瀲灩清光。
“怎麼回事?伊伊不是回來找你的麼?現在爲什麼會在手術室裡?”
來到簡季珞跟前,完全不能冷靜,凡逸扯着簡季珞前襟,力道大得將他拽了起來。
簡季珞不作聲,任他一拳重重擊中肚腹。而桂嬸見凡逸紅了眼,這才趕緊過去拉住凡逸胳膊,“凡少爺,這事不怪姑爺。小姐是在家裡從樓上摔下來的。”
凡逸斜眸一掃,好看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摔下來?好好的怎麼會從樓下摔下來?”
“這……”雪姨偏頭看看角落裡身子發抖的雪姨,吞吐的說,“是,是太太把小姐推下去的。”
一聽,凡逸眸光一寒,推開簡季珞,在衆人還不及反應的時候手臂一伸,死死掐住雪姨脖子,雪姨痛苦的掙扎,臉色漲紅,眼睛翻白,雙腳都快被舉離地面。
“夠了!”就在幾人嚇得膝蓋彎打顫的時候,簡季珞卻在他背後低沉一吼,“殺了她有用嗎?難道你認爲伊伊醒來之後最想聽到的就是你把這女人殺了,替她報仇了?”
瞬間,空氣凝固,所以人都不說話,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盛怒的氣息在空氣彌散,流轉。
凡逸斂住聲,一雙狹長冷冽的眸子旋出銳利森光,他微微眯眼,“滾!”。將雪姨重重往牆上一推,凡逸鬆了手,但眸子裡的嗜血光芒還是危險的射了出來。
雪姨止不住的咳嗽,撫住脖子,站起來,不敢多待,連滾帶爬的倉皇離開。
一下子安靜下來,但所有人的心莫不都是沉甸甸的,手術已經進行十多小時,伊伊究竟能不能挺得過,這令所有人忐忑憂心。
接近凌晨,手術室的燈終於熄滅,猶如電流擊過神經,所有人都身體一顫,下一秒全都圍了上去。
“醫生?怎麼樣?”
醫生瞧瞧圍攏的衆人,臉色除了疲倦之外還有就是深深遺憾,“患者的生命暫時是保住了,不過由於腦部受到劇烈碰撞,情況仍舊十分危險,現在要送進ICU病房觀察,不過……”
醫生頓了片刻,看着一張張震驚痛苦的臉,還是如實說,“你們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小姐……嗚……我可憐的小姐……”
桂嬸一聽,嗚咽一聲昏厥在陳伯懷裡。
而凡逸和簡季珞聽完皆是步伐不穩的靠在牆上。
隨後,頭部纏着層層紗布的丁伊伊被推出來,雪白的被單蓋在她身體上,白得令人觸目驚心,白得令人眼眶灼熱,白得令人徹骨疼痛。
“伊伊……”
凡逸和簡季珞分別圍在滑車兩側,他們想要摸摸她,想要將她摟入懷裡,想要親吻她灰白的嘴脣,想要告訴她:睜開眼,伊伊,你快睜開眼,千萬不要丟下我們。
只可惜,護士將他們攔下,推着滑車匆匆向前。
之後的一個月裡,丁伊伊的病情極不穩定,後來陸續又進行了七、八次搶救手術。每一次她被推進手術室,所有人都像是心臟被人生生掏走一般,就怕他們的這顆心,掏走後就再也回不來。後來見她脫離危險被推着出來,他們又才覺得這顆心滾燙的活了過來。這期間,凡逸和簡季珞都叫來世界頂尖級的腦科醫生,經過一個月磨人的等待之後,丁伊伊的病情終於穩定,卻……
“什麼?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大腦皮質功能喪失?這是什麼意思?”
抓住醫生的白色外袍,簡季珞目露厲光,精緻帥氣的五官覆着一層森然暴戾的寒氣。
醫生被嚇得不敢接話,他結結巴巴囁嚅着,聲如細蚊。這個時候,凡逸眸光沉沉斜睨自己帶來的人,“你說,你給我說清楚,剛纔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醫生身子一緊,不敢擡眸看着主子,只得低下頭,膽顫心驚的說,“呃,簡單說來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
聽到這個詞,簡季珞和凡逸竟不自覺的對上眼,眸光交匯霎那,他們都在彼此悲涼的目光中看見悽然的自己。伊伊,他們的伊伊不會醒過來了嗎?
兩個醫生見自家主子失了魂的模樣,相視一眼,紛紛開口,“從醫學上來說這不等於死亡,國內外有很多植物
人醒來的案例。”
“是,有的患者16年後還能甦醒過來,伊伊小姐目前只是暫時性的沉睡。”
對植物人的概念有個基本瞭解,簡季珞和凡逸站在原處久久不說話,曾經偉岸挺拔的身軀也在頃刻間頹然彎曲。那種尖細磅礴的疼意迅速席捲全身,纏繞、盤旋、捆綁,緊緊勒住神經末梢,疼得他們幾欲窒息。
兩名醫生見主子沉痛的神色,默契的打個眼色,悄悄退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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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來到ICU病房外,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心疼的看着插滿各種軟管的丁伊伊,兩個男人嘴角緊繃,神情如同沙漠裡的廢墟,一片無助的淒涼。
“伊伊是回來找你的。”
眸子悲憂的嵌在丁伊伊身上,凡逸淺淺出聲,那聲音被白熾燈壓得很低很低,似乎如同聲音的主人一般,失去生命力的下沉。
簡季珞不答話,曾經燦若星辰的邃瞳如今卻是暗淡無光。
“如果伊伊再也醒不過來,這樣的她你還會照顧一生嗎?告訴我,我要聽你實話。”
“會”,簡季珞堅定的聲音穩如泰山,聽不出絲毫動搖或是虛僞的應承。“我曾經說過,我簡季珞的妻子只能是她一人,不管她變成什麼樣,也無論是誰,休想動搖我對她的承諾。”
況且,他的伊伊會醒來的,他相信她一定能醒來。
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他會等,他會用一生的時間等伊伊醒過來。就算白髮蒼蒼,就算滿臉皺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慶幸上天給他機會陪伴伊伊,也感謝上天讓伊伊陪伴自己,與子偕老,終不離棄。
而聽到如此鄭重又鏗鏘的答案,凡逸眸色又是一暗,沉若深潭。
將目光再次落到小人上,凡逸微微失神,許久後薄脣才又挑啓道,“我可以把伊伊交給你,但是我有條件。”
簡季珞偏頭,欣喜的目光中沉澱着感激,也有對他條件的疑惑,“什麼?”
“無論伊伊什麼樣,只要我想,你必須如實告訴我伊伊的情況。”
原來是這樣!心口的石頭落了地,簡季珞釋然作答,“沒問題。”
凡逸淡淡勾起嘴角,伸手拍拍他的肩,眷戀的目光最後看了一眼丁伊伊,轉身,走在狹長寂靜的走廊上。
“噯……”
簡季珞喚了一聲。
凡逸停下步子,卻沒有回頭。
“謝謝!”
身後傳來簡季珞真摯的感謝。斂目,凡逸苦澀的翹起嘴角,再開眼時,他揚揚手臂,徑自往前。
時間過去兩個月,丁伊伊的病情完全穩定,衆人也才從最初的恐懼,到後來的擔憂,最後慢慢變成無奈的接受。在桂嬸看來,雪姨是徹底消失,但只有簡季珞清楚,此時的雪姨正被關在日本某個角落,過得如何,他不用猜也知道,定是痛苦至極。
桂嬸碎碎叨叨,在病房裡一個勁的說着陳伯昨天把剛買回的錦鯉喂得撐死了,又說是別墅裡的木棉樹葉快掉光了。
簡季珞坐在旁邊,噙笑着撫摸丁伊伊短翹的頭髮,俯低身子,貼近丁伊伊耳殼,輕柔憐愛的說,“聽到了嗎伊伊,陳伯又做錯事了,快點醒來吧,醒來後回家和桂嬸一起教訓他。”
“對啊,小姐,明天你一定要醒過來哦,不然沒有你在,陳伯那傢伙不知還會犯多少糊塗。”桂嬸也靠近,兩鬢髮絲比起幾月前更是斑白了一片。
嘴角牽出一記微笑,簡季珞握起丁伊伊的手,貼近嘴脣柔柔一吻,“伊伊,我們都想你醒過來,凡逸也是。答應我,明天醒來,好麼?”
丁伊伊插着氧氣管,長睫如兩簾扇葉彎彎的覆在下眼瞼,臉上肌膚微微鬆弛,那細紅微小的血管,透過幾近透明的膚色,令人心疼的,顯現出來。
日子一頁一頁翻過,再一樹花開之時,歲月已經蒼老了五個年輪。
“伊伊,快點起來。”
簡季珞一邊對着落地鏡穿整襯衣,一邊從鏡子裡瞧着平躺的人。見她久不迴應,簡季珞淺淺嘆氣,“乖,聽話,別耍賴,我可不會過去再上你當。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要人哄呢?乖乖的,快點換衣服。”
左手扣着右腕上的精美木紋鈕釦,突然發現鈕釦有些鬆動,簡季珞垂眸看了一眼,蹙起眉尖,微微懊惱,“伊伊,待會兒回來幫我把這鈕釦釘一下,有些鬆。”
可人依舊紋絲不動,迴應他的除了滿室的靜,剩下就是漫漫歲月的悲涼。
放低手腕,簡季珞溺愛的勾起嘴角,他狹眸噙笑,完美無瑕的俊臉沐浴在從窗外浸進來的陽光裡。
“好吧好吧,真是敗給你了,你再多睡會兒,不過等下就要醒來哦。”
說着,簡季珞再次拉開衣櫃,他的目光從右至左遊過,指尖也伸進去在整齊排列的衣裙上停停走走,最後,“就這件吧。”
拿出一條白底粉色碎花的連身裙,簡季珞一步步走回
旁邊。
“來,伊伊,我來幫你換衣服。”
動作極輕的扶起丁伊伊,簡季珞坐在頭,將她的身子攬進懷裡,這才小心翼翼褪下她身上的衣物。
下樓時,劉媽正在客廳用雞毛撣掃塵,聽到聲音,她停下手裡的動作,“先生,太太,早上好。”
“早上好。對了劉媽,伊伊說中午想吃你做的糖醋魚,你去買條大的回來。”抱着丁伊伊,簡季珞緩緩從樓梯下來。
“噯,好,我這就去。”
劉媽脆生生回答,待簡季珞走過,劉媽臉上的笑容又悲閔的斂了起來。唉,已經五年,每年的今天先生都會在前一晚將太太從醫院接出來,然後是兩人坐在玫瑰園,先生會給太太講很多很多的話,有時還會給太太唱歌。兩人聽風,看雨,依偎在一起,直到夜幕低垂,悲悽又美好的,渡過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只是太太,你已經沉睡了五年,你什麼時候纔會睜開眼睛看看可憐癡情的先生啊?
劉媽抹着眼角,放下雞毛撣,準備去買條最大的魚。
熾豔的玫瑰園裡,地上鋪開一張意大利純手工的鏽花地毯。丁伊伊頭枕在簡季珞腿上,消瘦的面頰顴骨突現,她的脣,依舊柔軟,卻是灰白灰白的顏色。擡起大掌,簡季珞輕而柔的撫摸她長長的頭髮,背靠粗壯的水杉,他的視線悠遠又蒼涼。
晨間陽光極其溫柔,透過水杉層層疊疊的枝丫,如同一片羽絨輕輕覆在身上。簡季珞閉上眼,掌心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丁伊伊沒有溫度的面頰,漸漸的,他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他閉上眼睛,並擡起手背遮擋那刺眼的光芒,卻在這個時候,四周又是一片燈火璀璨。整個大廳全是衣着華麗,談笑風聲的男女。他們舉起酒杯,輕碰淺飲。簡季珞有些茫然的站在門口,轉身,他往拐角處那條狹長的走廊去。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女孩,女孩穿着白色拽地禮裙,望向他,一雙眸子羞怯的流轉着微光,她在笑,仙姿佚貌。
“你好,我叫‘丁伊伊’,‘秋水伊人’的‘伊’”。
陡然間醒來,簡季珞一時半刻沒清醒自己在哪,他大手隨意一搭,落在丁伊伊臉上。
“噢,對不起對不起,伊伊,我弄疼你了。”
趕緊撫摸她面頰,簡季珞一個勁的賠不是,可是撫着撫着,大掌緩緩停了下來。慢慢的,簡季珞掌心下滑,輕柔的托起丁伊伊那枚嬌小的臉蛋,聲音開始發抖,“伊伊,你已經睡得夠久了,求求你,求求你快些醒來吧。”
如果你知道有一個人,爲了怕錯過你醒來的瞬間而五年來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你會睜開眼睛看看他嗎?
如果你知道有一個人,爲了在每年的今天給你最燦爛的笑容而把一年所有的微笑都堆積在今天,你會睜開眼睛看看他嗎?
如果你知道有一個人,爲了喚醒你而五年來不停不息在你耳邊說話,直到凌晨才從醫院離開,你會睜開眼睛看看他嗎?
如果你知道有一個人,爲了等你醒來而等成嚴重憂鬱症患者,你會睜開眼睛看看他嗎?
伊伊,會嗎?你會睜開眼睛看看這個等待的男人嗎?他說的話你聽進了嗎?聽進了嗎?
“伊伊,別再睡了,求求你別再睡了,醒來看看我,看看我……”
聲音越來越啞,到後面,簡季珞埋頭抵上丁伊伊胸口,滾燙的淚水一層又一層,浸溼丁伊伊的碎花連衣裙。
陽光漸漸灼盛,風吹動水杉枝丫,零零碎碎的光點透過縫隙如流沙灑了下來,與指上的鑽石光輝交相輝映,一點一點,閃耀在丁伊伊細微輕顫的無名指上。
一年後
“季珞,你的電話。”
拿着手機,丁伊伊輕輕推開書房的門。
“誰打來的?”
書桌後的男子從案頭裡擡起頭來,他含笑着伸長手臂,一把摟住走來他跟前的美妻。
將手機給她,坐在他腿上,丁伊伊粉臂攀上他後頸,“是你日本那朋友,凡逸。”
簡季珞嘴角微翹,他先是攬過丁伊伊的身子在其嫣紅的櫻脣上淺淺一啄,惹來丁伊伊一聲嬌滴滴的“討厭”,之後才又笑着接起電話。
丁伊伊玩着自己的頭髮,時不時的擡眸看他一眼。這個名叫“凡逸”的男人她知道,是季珞的好朋友,人在日本,兩人經常會用電話聯絡。聽季珞說她和這個凡逸在她失憶之前也認識,不過丁伊伊自己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唉,好失敗,自她甦醒後,她之前的人生成了無法尋找的空白。
“想什麼?”
接完電話,簡季珞看她失神,捧起她的臉,簡季珞疑惑的問。
搖頭,丁伊伊笑着回答,“沒什麼。季珞,什麼時候把凡逸請到家裡來玩吧,我想看看這個被你說成世上最好的男人究竟什麼模樣,好麼?”
簡季珞先是表情一滯,後又緩緩撩開一記笑意,“好”。
(本章完)